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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简体新版)》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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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碧血剑(77)

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时,恰是明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抚。

帐中一阵惊呼以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严肃的声音大声提及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天子皇太极。

袁承志拔过剑来,顺手插入腰带,又奔出几步。玉真子已连人带被,扑将下来,喝道:“小贼!”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击他肩头,喝道:“你我再斗一场。”玉真子只感这掌来势凌厉之极,仓猝回掌挡格。双掌订交,两人都发展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惊,看清楚了敌手,心下更惊,叫道:“啊!你这小子逃出来了。”他初时只道小盗窃剑,便赤身露体的追出,只道一招便杀了小偷,那料得竟有袁承志这大妙手躲在墙外。

世人猜想鞑子天子遇弑,都城必然大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

袁承志目睹到这惊心动魄的景象,心中怦怦乱跳,深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小包天,竟敢跟嫂子私通,还弑了哥哥。事情顿时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

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京师顺天府,才传闻满清天子皇太极在八月庚半夜里“无疾而终”,皇太极的儿子福临接位为帝。小天子年方六岁,由睿亲王多尔衮辅政。

这时大家奇特不已,纷繁猜想。青青用心道:“这送礼的人如果然知我心机,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半晌,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那边去?”未几时那仆人又返来服侍。洪胜海却隔了一个时候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袁承志此番远赴辽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成果亲目睹到皇太极毙命,虽非本身所杀,此人毕竟死了,但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又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天然料获得祖叔叔定会擅自将我开释。他是不是要收伏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断念塌地的兵戈办事?还是用心示好,想引得我投降?”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天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状,当时仿佛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别性命,如果多尔衮动手稍缓,本身是否会脱手相救,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皇太极见地高超深远,多尔衮手腕狠辣,范文程等人目光弘远,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军人之勇,大明朝廷,多有不及。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空荡荡地,竟无下落处。

袁承志一退以后,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唯恐滑脱,只得以右掌迎敌。但这条大棉被多么累坠,只拆得两招,脚下一绊,一个踉跄,袁承志顺势出拳,重重击在他肩头。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浓情畅怀之际,给胡桂南乘机偷去了宝剑衣服,本已大吃一惊,这时再遇劲敌,肩头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条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岁以后,从未在人前赤裸过身子,这时狼狈万状,全想不到如果抛去棉被,赤身露体的跟袁承志脱手又有何妨?时当夜晚,又无多人在旁,就算给人瞧见了,他本是个风骚好色的男人,也没甚么大不了。但穿衣的风俗在心中已然根深柢固,手忙脚乱的只顾抵挡来招,左手始终紧紧抓着棉被不放,只以单手迎敌。再拆两招,背心上又给袁承志发掌击中。这一掌蓄着混元功内劲,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

这时胡桂南也已赶到,一扯袁承志手臂,绕到帐后。两人伏低身子,翻开帐脚,向内瞧去。只见玉真子抬头朝天,摔在地下,满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满身肌肤乌黑,胸口却尽是鲜血,这模样既可怪之极,又好笑非常。

这道人武功也当真了得,身上连中三招,受伤极重,竟然还是奔行如飞,轻功之佳,当世罕见。袁承志急步追逐,目睹他窜入了中间牛皮大帐,当即追进,决意要杀他灭口。刚奔到帐口,只见帐内烛火晖映如同白天,帐内站满了人,当即止步,闪向一旁,只听得帐内世人齐声惊呼。

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面庞,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歇息,俄然坐起,脸上尽是思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倾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身到床底下去看。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四周的正便条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交友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场面豪阔。

袁承志将铁箱中的珍玩、金砖等物渐渐兑成银两,偶然差洪胜海到天津、保定、张家口等处兑换,以免惹人谛视。换成银两后,慢慢派人送去马谷山“山宗营”。孙仲寿手中粮饷充盈,派人到关辽一带招纳“山宗”旧人,一提到“袁督师的公子带领我们兵戈”这句话,袁崇焕当年的旧部便即纷繁来归。固然这些人大半已垂老迈矣,但义士暮年,壮心未已,冲锋陷阵不免力所不逮,然个个久经战阵,深谙用兵之道,整军练兵,皆为良材。数月之间,已将“金蛇三营”练成一起精锐之师,虽还比不上当年袁崇焕部下的锦宁雄兵,但也不再是当日锦阳关伏击之战那样的乌合之众了。袁承志曾乘间轻骑前去马谷山,与孙仲寿、水鉴、朱安国等人相见,更带去一批粮饷。“金蛇三营”招兵买马,打造军器,成为一支劲旅。清军若再来攻,当可与之决一死战。袁承志心想:“当时才不枉了我名字中的‘承志’两字。”

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以后,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帐中众军人又赶来胶葛。”

跟不到一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特:“他不回宫,到这屋里又干甚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圃,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斑斓光辉,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凤凰。劈面一张殷红的帷子翻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佑我也!”

青青见他神采惊奇不定,安抚他道:“想是鞑子天子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袁承志点头道:“鞑子天子给人杀了,不过不是我杀的。”

这日,青青在大宅中批示僮仆,粉刷安插。袁承志独安闲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稀有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防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天子的底子,得细心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四周情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敏捷,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悍贼劫库,倒也奇了。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阁房,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出来。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出去。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钉着那鹰爪?”洪胜海道:“恰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张望。本来内里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只眼睛,大师叫他单教员,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返来了。”

袁承志见帐内站满的都是布库军人,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天子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啦。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军人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明白过这些布库军人的工夫,武功固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实在难斗,帐中军大家数如此浩繁,要行刺天子是千万不能,当下静观其变。

下午又连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候,就有人送来一盏精美华贵的大宫灯。再过半晌,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安知这里有个梵衲?连我穿的法衣也送来了?”那衣店伴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晓得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叮咛赶做的。”

世人都笑那送礼人莽撞,白受了他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此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老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世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乃是北京闻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世人起了狐疑,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

次日凌晨,世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餐。庭中积雪盈寸,本来昨夜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暗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力。

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灵,我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动静。哼,要动我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轻易呢!”袁承志道:“但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我们晓得么?京里吃公事饭的,必然夺目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义?”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商讨一会,都猜想不透。

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短长,他亲手杀了天子,竟然一点没事,不知是怎生坦白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任,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如何他本身又不做天子?”洪胜海道:“这个就不晓得了。或许他怕人不平,殛毙皇太极的事反而透露了出来。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

一名仆人仓促出去,对青青道:“蜜斯,内里有人送礼来。”另一名仆人捧进礼品,本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品倒也高雅,谁送的呀?”礼品中却知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仆人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仆人返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

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天子去瞧比武之时,跟恋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俄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天子提早返来,乃至瞧出了马脚。莫非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恋人倘若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

胡桂南叫道:“到手了!快走!”袁承志大喜,转头望去,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见玉真子满身赤裸,下体臃痴肥肿的围着一张厚棉被,双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发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那调调儿,我将他的衣服都偷来了。”说着双手一举,本来抱的是堆衣服,回身道:“盟主,你的宝剑!”那把金蛇剑正插在他的后腰。

又过了一会,一阵风吹来,微感寒意。此时甫当初秋,天时未寒,但北国入夜后已冷若夏季。俄然之间,只听得玉真子厉声大喝:“甚么人?”袁承志一惊站起,暗叫:“糟糕,给他发觉了!”跃上墙头,只见一个黑影飞步奔来,恰是胡桂南,奔惠邻近,却见他手中累累坠赘的抱着很多物事,心念一闪:“胡大哥偷儿的脾气难除,不知又偷了他甚么东西,这么一大堆的。”当下不及细想,跃下去将他一把抓起,飞身上墙,跃下地来,便听得玉真子喝道:“鼠辈,你活得不耐烦了。”身子已在墙头。

袁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料的动手,比去宫中行刺可便利很多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天子,你先归去,我乘机在半路上脱手。”胡桂南又惊又喜,道:“盟主千万谨慎!”

袁承志停止不再追击,笑道:“此时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折,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过。”胡桂南急道:“盟主,饶他不得,只怕于祖大寿性命有碍。”袁承志心中一凛:“不错,他去禀告鞑子天子,又减轻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杀他灭口不成。”纵身上前,双拳往他太阳穴击去。玉真子见来招狠辣,自但是然的举起双手挡格,虽将对方来拳挡开,但棉被已溜到脚下,“啊”的一声惊呼,胸口已结健结实的吃袁承志飞脚踢中。玉真子大骇,再也顾不得身上一丝不挂,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随后追去。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我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了送来各物,都去丢在公差集会的那大院子里。

便在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俄然翻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烁,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闲逛了几下,便即燃烧。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扑灭,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转动,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

只见一名军人首级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起家来,仿佛绝望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

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家相迎。这女子服饰华贵,帽子前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面貌甚是端丽,满身珠光宝气,心想:“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军人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在这里等着,这是天子的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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