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碧血剑(15)
不久橹声急响,下流有船上来。只见温青俄然坐起,本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刺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测度:“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贩子?”师父离山之时,曾说人间方乱,门路不靖,身上带剑惹眼,不免多肇事端,是以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一柄匕首,那柄常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家来。
温青仿佛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迈再交代甚么场面话,嘲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唰唰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迈身材魁伟,身法却颇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剑,又攻仇敌,但是部下包涵,只以刀背砸打。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主要错伤旁人。那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两根手指,便将那枚彻骨钉拈住了。沙老迈带来的大汉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温青瞧得清楚,不由一怔:“这手工夫可俊得很哪!本来此人武功实在了得。”
龙德邻满身颤栗,不敢出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斗,只不过叫我们作个见证,没甚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端方办事?”温青嘲笑道:“我爱如何就如何,偏有这很多废话?”沙老迈道:“我们话说在先,我们游龙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两边不伤和蔼。你五祖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仿佛对温青的一个甚么五祖非常顾忌。温青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欺得了我么?”
沙老迈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温青恨他暴虐,脱手尽是杀着。拆了数招,沙老迈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砍断了他右腿。沙老迈惨叫晕去,他部下世人大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顿时打死了七八人。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睬会,持续刺杀,又伤了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繁跳江逃命。温青顺手挥剑,在沙老迈胸口刺落,跟着抬腿把他尸身踢入江中。
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莫非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二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师平分了。我们两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划子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野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就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
温青道:“我只一小我,你们这很多大男人一拥而上,我不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大欺小,多欺少。有本领哪,就该把人家的金子先给拾夺下来。等我捡了,再阴魂不散的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晓得要不要脸呢?”他语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抢白,那老者给说得哑口无言。
温青一掷出包裹,便拔剑在手,唰唰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停止!”大汉回架来剑,跃开两步。
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迈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也就罢了,干么要伤别性命?”
温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暴虐么?如果我落入他手里,只怕另有更惨的呢。你别觉得帮了我一次,便可随便经验人,我才不睬呢。”袁承志不语,心想此人不通道理。温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甜甜一笑,说道:“袁大哥,刚才幸得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感谢你啦。”
袁承志听两边越说越僵,晓得定要脱手,从两边言语入耳来,似是游龙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夹手夺了去,游龙帮不平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两边都非君子,本身假装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
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满身颤栗,这时见划子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声道:“袁……袁相公,能人……能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本身身后,低声道:“别怕。”
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流,转眼间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俄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下,落在后梢,从船垂熟行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划子直撞畴昔。划子忙要遁藏,又怎还来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
温青道:“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宵,我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甚么叫联句?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给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顺水,但驶得甚快。温青神采一变,嘲笑数声,尽管喝酒。
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情,全非君子,我可莫卷入是非旋涡当中。”朗声说道:“鄙人跟这位温兄萍水相逢,谈不上甚么友情。我劝说各位,有事好好筹议,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蔼。”那老者听了袁承志口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喜道:“袁朋友既跟这姓温的没干系,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以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我们很能够交交。江湖上见者有份,我们天然守这端方。”言下很有笼络之意,仿佛说待会抢到黄金,也可分些给他。袁承志不便答复,作了一揖,退在温青身后。
沙老迈见温青谛视袁承志,面露惊诧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彻骨钉射了畴昔。袁承志情不自禁,急叫:“温兄,留意!”
袁承志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短须,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细弱,另一个则是三十岁摆布的妇人。
那老者见他谦恭,颇出料想以外,只道他是怕了本身,嘲笑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本来背后有这么个硬帮手。他是你的相好么?”
温青叱道:“有甚么本领,一古脑儿的都抖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只听得劈面划子摇近,船头上一个卤莽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如何,不讲又如何?”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从九江一起跟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迈之上。沙老迈刀沉力劲,看来倒也威猛,但刀法板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候稍长,沙老迈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的矫捷。
那妇人俄然双眉竖起,骂道:“你这小娃儿,你温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端方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无长辈?”温青道:“长辈也要有长辈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温青顿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敬些!”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顿时碎裂。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工夫如何,我早就晓得,摆布也不过这点玩艺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矫饰?你要显工夫,去显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如何?他们真有本领,也不会让女儿给人蹧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淡变色,伸手握住了剑柄,一只白玉般乌黑的手不住颤栗,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
刀光剑影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叱责,沙老迈腿上中剑。他神采大变,纵出三步,右手一扬,三枚彻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枚彻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技艺,就教贵姓大名,尊师是那一名?”袁承志抱拳道:“晚生姓袁,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伤害,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在前辈面前矫饰粗浅工夫,请勿见怪。”
袁承志暗骂温青暴虐,无端端的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半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内劲,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轻身工夫。只听四人齐声喝采。一是温青,他已从船梢跃回船头,别的三个则是从划子跳上来的。
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登觉发慌,无言可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如此文君子,凶暴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么性子。
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贱,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当有一百来斤,他掷得这么远,力量确然不小。铁锚一在岸中计住,大船顿时停了。那大汉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
沙老迈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繁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迈一抱拳,说道:“你棋仙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本日姓沙的领教中间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另有甚么朋友请他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住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划子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顿时吓得不住颤栗。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抚他道:“莫怕,没你的事!”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色……货色的能人么?”
跳入江中的游龙帮帮众纷繁爬上划子,动摇船橹,迅向下流逃去。
沙老迈叫道:“我们游龙帮跟你棋仙派夙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难堪,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
温青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舱,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喝道:“呸,有这么轻易!”手上用力,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图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呼,拔刀向他砍来。
只见温青身子稍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将左边一人踢下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挡架,那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刀锋,顺势削落,喀嚓一声,那人连肩带刀,都给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了畴昔。温青嘲笑一声,叫道:“沙老迈,别让这些饭桶来现世啦。”劈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返来。”划子上两人白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嘲笑,并不睬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回,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划子。
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弄月。他绝口不提刚才恶斗,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彼苍。哼,彼苍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是?”
袁承志见温青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老迈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纯熟很多,如何给人一激就哭了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辩事理,乱七八糟的,尽说些刺耳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互助,然见温青受人欺负,动了锄强扶弱之念。
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见划子上跃起三人,前后落上大船船头,技艺均颇迅捷。这时划子一侧,翻了畴昔,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看出划子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另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拯救”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流水急礁多,就算熟谙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不免凶多吉少。
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模糊有唿哨之声,袁承志顿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各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必多伤性命?”
温青仓猝转头,见三枚彻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非得他及时提示,最多躲得过一枚,上面两枚却千万遁藏不开,忙侧头让过一枚,挥剑击飞别的两枚,回身向袁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迈直刺畴昔。
那老者阴沉森的道:“哭有甚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本身也不贪,金子要拿去给沙老迈的孀妇。再说,这位袁朋友也该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摇手道:“我不要!”温青气得身子发颤,哭道:“我恰好不给。”
袁承志听他提到棋仙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棋仙派么?这姓温的跟他是一派,只怕也是个险恶之徒。”
袁承志听他俄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学武后,固然晚间偶尔翻阅一下册本,但不当它端庄功课,笔墨上甚是有限。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满身瘫软,转动不得。
温青叫船夫出来,叮咛洗净船头血迹,当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那敢不遵,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
沙老迈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给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儿,他叽哩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发挥开来,狠砍狠杀,招招暴虐。温青剑走轻灵,回旋来去,长剑青光闪动,已把对方满身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