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飞狐外传(5)
世人站在厅口,从水帘普通的大雨中望出去。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大汉,左手抱着个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车车辕。那骡子给田归农催得急了,低头弓腰,四蹄一齐发劲,但大汉拉着车辕,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下普通,动也不动。
苗人凤望着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呈现了三年多前的旧事。这件事已过了三年多,但就像是刚过了三天普通,统统全清清楚楚。面前下着滂湃大雨,三年前的那一天,下的倒是雪,漫天遍野鹅毛普通纷繁撒着的大雪。
苗人凤虽名满天下,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未几。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了解,因而沉静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别离喝酒用饭,互不号召,瞧来仿佛并非一起。
苗人凤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起。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回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截,上半截当啷一声落地。世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爱管你爹爹。”说着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兄”又道:“兄弟本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南仁通嘲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讽刺,讽刺!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甚么宝刀来?”
三小我的目光瞧着三处,谁也不瞧谁一眼,各自安温馨静的坐着,一言不发。但三民气中,却如波澜澎湃,有大哀伤,有大决计,也有大惊骇。
那大汉又嘲笑一声。田归农尚自游移,车中美妇已跨出车来,向那大汉瞧也不瞧,昂然走进厅去。田归农渐渐跨下骡背,也跟着进厅。他满身给雨淋得湿透,却似涓滴不觉,目光板滞,失魂落魄普通。那美妇招手叫他畴昔,坐在她身边。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蜜斯连叫:“爹爹!”他那边理睬,半晌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倘若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蜜斯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有甚么说的?回房去吧!”
那蜜斯柔声劝道:“爹,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乡间人不懂端方,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普通见地?哪,喝了这杯吧。”说着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干,仿佛将肝火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因而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跟女儿随便谈笑。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以后,补上了官便如何如何,瞧神情似是一名赴京谋干差使的候补官儿。
忽听内院一小我大声说道:“南大人、蜜斯,小处所委曲点儿,只幸亏外边厅上用饭。”棉帘翻开,店伴引着一名官员、一名蜜斯来到厅上。本来坐着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繁起立。苗人凤并不睬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戴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蜜斯边幅娇美,肤色白腻,双目灵动,樱红小嘴,别说北地罕见如此美人,即令江南也是少有。她身穿一件翠绿织锦的皮袄,色彩素净,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光辉的锦缎也显得黯然无色。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如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甘愿把头割下来送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世人忙喝:“胡说,快闭嘴!”
补锅匠靠近看去,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着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小人的仿佛及不上,就不消比了。”
世人面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顿时空出一大片处所来。
正自入迷,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着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噼啪出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奔。大车从苗人凤身边掠过,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从车中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陪我去买宫花儿戴……”这是江南女人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当中,甚不相衬。
大厅之上,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集在东首,阎基与群盗集在西首,三名侍卫与商宝震站在椅子以后,大家目光都瞧着苗人凤、田归农与美妇三人。
田归农脸如白纸,望着院子中的大雨。
北道上有端方,绿林豪客劫镖抢银,却不伤害车夫,乃至脚力酒钱也依常例照给,但若车夫不听叮嘱,天然又道别论。众车夫见了这等情势,那敢不依,将十五万两银子装上了车子,冒着大雨,将银车一辆辆推出去。
第二回
那店伴一叠连声的“大人、蜜斯”,送饭送酒,极其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唤酒菜之时,中气充分,不觉留意,瞧他身形步法,明显是个会家子,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看来内功有颇学习诣,不由得更加奇特,心道:“这批人必有严峻图谋,摆布闲着就瞧瞧热烈,且看他们干的是功德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俄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浮泛,顿时向前蹶踬。那车夫身子前倾,顺手上提,骡子借力提足,持续前奔。苗人凤悄悄惊奇:“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技艺,好强的体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地去赶大车?”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暴露半尺,已见冷森森的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寒光闪动不定,耀得世人眼也花了。南仁通不睬那补锅匠,只跟“调侯兄”说话,说道:“调侯兄,我这口刀,有个项目,叫作‘冷月宝刀’,你瞧清楚了。”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肩上压着沉重行李,仍奔驰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铛铛清脆,一条男人挑着副补锅的担子,虚飘飘的赶来。此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轻功之佳,武林中甚为罕见。苗人凤深思:“又多了一个。此人是那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晃一飘,走得歪倾斜斜,顿时省起:“这身何如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工夫。”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南仁通如有所悟,哼了一声,捧着刀回身回房。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倘若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招小人做个半子吧!”世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南蜜斯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负气回房去了。
宝刀和柔情
猛听得一人嗓子降落,嘿嘿嘿三下嘲笑。
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希少,苗人凤骑着一匹高头长腿黄马,控辔北行。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这位平生独一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要碰到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碰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慕相许……苗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妙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甚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由暗自鉴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委实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豪杰豪杰,那一个不想将这头衔摘下来。他平生所历风险多过凡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心想:“这几人说不定是冲着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也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妙手?”
那高瘦大汉大踏步进厅,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翻开包裹,内里包着个女孩,约莫两三岁年纪,双颊通红,闭着双眼。那大汉怕冷坏了孩子,抱着她在火边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神采白里透红,甚是敬爱,长长的睫毛旁却挂着两颗泪珠。
马行空见银车出去一辆,内心就发一阵疼,只见一辆骡车赶到庭前,车夫拉转骡子的头朝向门外,田归农扶着娘子便要上车。只要骡车一行,马行空就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颤巍巍的站起,俄然纵起,叫道:“我跟你拚了!”双手如同铁钩,猛往田归农脸上抓去。那美妇看得惊骇,吓得大声惊叫。田归农侧身出掌,击向他肩头。马行空倘若未受重伤,这一掌天然打他不着,但此时满身筋骨不听使唤,目睹掌到,竟不能闪避,砰的一声,身子飞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苗人凤凝睇怀中幼女,脸上垂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柔情,世人若不是刚才见到他一手抓住大车,连健骡也没法拉动的惊人神力,真难信赖此人身负绝世武功。那美妇神态自如,呆呆望着火堆,嘴角边挂着一丝嘲笑,只极细心之人,才见到她嘴唇微微颤抖,显得内心甚为不安。
思念不决,只听得脚步声响,前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非常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脚甚轻。苗人凤更加奇特:“这脚夫不但力大,而轻功更加了得。”他知此中必有蹊跷:“这脚夫似在追踪前面那车,看来会有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着马缰,不疾不徐的遥遥跟在大车以后,要待看个究竟。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是些宦海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甚么削铁如泥,胡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晓得甚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做你的清秋大梦!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倒霉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世人都大笑起来。
胡一刀佳耦去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客岁这时曾去祭过亡友佳耦之墓,见墓砖有些残破了,拿了银子,叫人修整。这时摆布无事,又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要再到亡友佳耦墓前去察看,残破处是否已经修好。风雪残年,顿时傍晚。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本日与胡氏佳耦三骑周游天下,教赃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落,那是多么的快事?”
补锅匠对劲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短长,如何宝贵。廊下世人脸现敬慕之色,津津有味的听着。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三人扶着马行空起来,见田归农对那高瘦大汉如此惊骇,都又惊又喜。马春花道:“爹,你伤处还好么?这……此人是谁?”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苗大侠……”一句话刚说完,已痛得晕了畴昔。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不凡。他唰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公然好一口利刃。世人都赞:“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挥刀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捧首大呼:“我的妈呀!”仓猝避开,世人又一阵轰笑。
这一留意,不免向那官儿与蜜斯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着苗人凤骂道:“你是甚么东西?见了官府不躲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天生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电影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酒,并不睬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存候赔罪也不会么?这等大剌剌的坐着。”
这三声嘲笑传进厅来,田归农和那美妇顿时便如听到了世上最可骇的声音普通,二人面如白纸,身子发颤。田归农着力推那美妇背心,将那美妇推入车中,飞身而起,跨上骡背,双腿急夹,挥鞭催骡快走。那知他连连挥鞭,这骡子只跨出两步,俄然愣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狗之徒,竟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一定。”“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边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南蜜斯俄然插口道:“爹,你喝很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行了七八里路,天气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阛阓。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因而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干,车夫、脚夫、补锅匠都在其内。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着走进一名官员来。此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度实足。他大声笑道:“人生那边不相逢,又和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矣!”说着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施礼厮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