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听念问心
就如外间财帛,现在几年下来,九洲商行船队的分红又攒了过百万了,就那么放着,也叫做“我的财帛”。若未经花用,它自放着它的,同“我”又何干了?如果花用了,常言却道“花掉了”,这那里是“花掉了”,清楚该是“花来了”,――恰是这“花用”才把那财帛与“我”添了些眼耳鼻舌身意。而常日里,世人却惯了将那不动的死物认成个虚妄的“我的”。
妫柳却点头叹道:“本来如此,对了,这么一提我想起来我也看过的。只是那上头的词词句句没记得那么清罢了。女人只看了《会真记》,可看过《西厢记》?原是一个事情,两种说法。一个给按了个团聚完竣的结局,另一个倒是真事来的,两比拟对着看倒有几分意义。”
辛嬷嬷看黛玉一眼,笑道:“想来女人是看过《牡丹亭》《会真记》的了。如此说来,宝女人恐怕也看过,若不然,那里会有那样反应。”
见黛玉面色,心下了然,笑道:“女人这几句倒简朴,只用典特异了些儿。”
黛玉听了一愣,她倒没往这上头想过。
黛玉更加惭愧,妫柳整不知头里,便诘问辛嬷嬷:“如何了?女人说两句戏词如何了。”
余者三人都怔愣愣看着她,她只在那边作点头感喟状。
若念在己,就只顾着本身该如何施为,此中并无高低对错之判,便无批驳之主客。若念在彼,不管本身行动如何,只恐忧着旁人的反应。恰好于人而言,本身的言行或者还可掌控一二,旁人的心机又那里是能猜定的?故此,若用心于彼的,约莫就如当时黛玉普通,怕人笑惧人说,若生此念,如何得安?
本来她此番执念生魔,本源天然是境地未进表情不稳而至,震惊倒是因妫柳这个“修界中人”全然否定了她的“修为之路”。想她自修道以来,都是同些经籍死物为伴,那里寻个“道友”?现在得了引灵的掌事傀儡,又见她平日里多有言及修行的,只把她当个知恋人来,盼着能得一番“神仙指路”。却被拍着巴掌笑了一回,竟是以生了心灰。
黛玉忽空中上一红。辛嬷嬷便问墨鸽儿:“女人说的甚么酒令?”
李纨此时已悟到:就如同本身在这珠界普通,妫柳在大家间也是一样有“错位”的。既然修者与此处凡人分歧,凡人有不能悟及修者处,修者亦有不能了然凡人时。他两个好似一对渔樵,新得一样物什,一个总想着如何往水里用去,一个却揣摩如何增益其砍伐之能。唯其“根念”分歧矣。
――刘姥姥同黛玉在行酒令时,清楚一个大字不识,一个学富五车,却偏阿谁甚都不会的一派安然,拿着牛刀的却两股战战。可见这境并非生于“物”而是生于“心”的。这“心”在此处,却不过是一团“念”罢了。
不说李纨在那珠界里如何冲破高兴,只说那浑不知激发了真命主执念的妫柳得了李纨的东西,兴冲冲回了潇湘馆。
想佛生于世时,有言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凡人想时,只要个尊贱相互在那边。想的都是一人独高于世,底下一群低伏的情状。因他们念中非“相互凹凸”不能见“尊”也。好笑好笑,如此之“尊”,又有何“尊”来?那“尊”端赖底下蒲伏之人而来,倒成了佛需“乞尊”于众了!直到此时,她方体味到一丝这个孤生绝对的“生之自负”的滋味来。
墨鸽儿便把那酒令的前后意义连着黛玉说的几句都学了一回,几人听了都无知觉,只辛嬷嬷面上含笑。
明显珠界还是珠界,那些东西也还是那些东西,却俄然生出了兴味来。好似连着那些死物也都活泼了一些。想及常日里有道是“伉俪恩爱苦也甜”、“食不知味”等等说法。可见这念之一物于人之紧急了。顺畅欢愉时,喝净水都有甜味;苦闷愁忧之际,虽珍羞好菜摆设,也品不出滋味来。
她却不想想,若非她生是“石性”之人,那九天真人又如何敢让如许东西安住于此?少不得要在她灵魂上动些手脚了。
自从归元建境以来,她已悠长不做梦了。今番来了这么一个,想是另有根由。干脆盘了退坐着细思。垂垂又入了定,妄念渐熄,只留那几棵树的模样在脑海面前回旋。也不知震惊了那里灵光,心神一开,耳听得库嚓嚓细声不止,待从定中回还,内心已多了几分滋味。
她正细看,俄然那些树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李纨。骨干上清楚一张人脸,恰是妫柳、刘姥姥、黛玉同李纨本身。李纨一惊,嘭一下就醒了。
想着这珠界当日若不是到了本技艺里呢?设若凤姐得了它,不晓得现在该如何改天换地了。如果宝玉得了,恐怕此时正该满园仙草琼花,今后则该“大辟天下美人尽欢颜”的。如果劳姐姐得了,四海商行怕不得是天下第一商行?如果大老爷得了呢?……
几近要落了尘的《太一无伤经》同《太初诀》同时起了感到,一个上头在“一念成境”下多了一行“听念问心”,另一个在“归元建境”下多了一行“返修心力”。李纨大喜,没想到这一通执念入魔,终究还冲破了境地。
黛玉一愣。辛嬷嬷笑道:“这府里娘娘探亲时,还曾让府里小戏唱一回‘游园’、‘惊梦’。梨香院又离得近,她们常日里练习,这辞句又好,听了一句两句入耳了也是常理。只若如此,女人倒不消脸红了。”
人生万念,念念相随,勾连缀亘,方成此人。人活着间行走,万缘沾身,又连前念,继生后念,念念之间或相辅相成,或相悖相逆。多少心力命能,都徒耗在了这妄念迭生当中。而人不自知,只把这群内贼暗奸认作骨肉亲子,团团收藏得严实,不容旁人否定攻讦。
辛嬷嬷又道:“想来女人不是从戏里听来的。”
――一时又想起刘姥姥所言的“再如何珍羞好菜,不得入口下肚又有甚么用处”的话来。于这“物”上另有一得。便如这珠界于她而言,倒是得了神仙首肯的“尽归于汝”,只是这些“物”安闲这里呆着,或许几生几世也不动分毫的,又如何称得上“我的”?直如那些不得入口的好菜普通了。
这么一想,公然!如果刘姥姥一心担忧着在朱紫跟前失了面子招人嘲笑的事,只怕那筷子茄鲞是咂摸不出吵嘴来的。想了又嘻嘻笑起来,本来这动机可如此追逐来回,相互印证,倒是头一回晓得如许弄法。
妫柳却不搭这话,反问黛玉:“女人不是说今儿累着了?如何不早早歇下。”
黛玉不解,妫柳想起来道:“对了,就是行酒令当时候。女人说着那会儿,大师都等着看刘姥姥笑话呢,哪个也不着耳朵听的。倒是宝女人似有所觉,深深看了女人两眼。我倒也不晓得究竟。只觉着有些奇特罢了。”
且说李纨因悠长未得冲破,又几处寻不着关于本身如许的修炼例证,只悲观沮丧地在珠界里借酒浇愁。酒到深处,渐失了念,迷含混糊歪着了。脑筋里全不自主地景象翻飞,一颗心在此中反转拉扯,一时在此一时在彼,总不得安宁。实在把她惹烦了,好似尽了力从这过往将来中抽身出来,悬在其上,虽只这么一瞬,这一瞬中却似有永久之宁和。
墨鸽儿看妫柳一眼道:“我正要同女人说本日宝女人的事呢。当时你也瞥见了的。”
倒是那刘姥姥,虽费事却开阔。在一众太太奶奶群里,也只凭这贫家老妪的身份走一遭风骚繁华地。该吃吃,该喝喝,想说甚么说甚么。既不因惧别人嘲笑而却步,也不因别人真生嘲笑而自惭。反倒免了场面的难堪。若凡是她有丁点热诚扭捏之意,昨儿那宴席也办不起来,贾母也不能同她如此相洽。此凡人身上之灵光也。
黛玉低声道:“当时内心一急,就随便念了两句儿。”
就在这一念无生处,忽有四棵树缓缓浮了上来,每一棵都笼着融融光晕,其色或淡金或浅银更有百般细色相杂其间,难以言说。李纨恍忽“看着”面前树群,不知其意味。只见那几棵树更加离她近了,再细看时,才晓得全然分歧。原是远看时上头细枝末叶密覆,大抵相类,现在近瞧了,不止叶型叶色分歧,里头的骨干根结更是各别,也只动机里认得说这是“树”罢了。
她本身想一回,乐一回。只是此人间诸事,早就都摆在她面前的。为何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另有这些动机,好似本身心中早有普通,却也直到现在才现于目前。起初苦思百年不得其解,此番一场宿醉倒得了通途,今后可让本身如何“修炼精进”?公然“于有力处着力”才是正道?话虽如此说着,该如何按这话行事却又难以言表了。
又因她醉前已悟及“生之所限”,现在神念自生,那神魂深渺处的高能,难以让粗陋如人身者直悟,只好援引尘凡俗念变幻个四不像的模样,好歹传达些意义出来,便是今番所谓的“梦”了。原是“自佛自救”来的。
只按这回冲破看来,着力就在“念”与“心”上。这两个在珠界里头倒是难修了,恐怕下回机遇还要落在这外头的尘凡里。
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话也听老了说老了,又有几人逼真体味到这此中意味?人从出世而来,及至死去,这此中与人而言历经人间,到底可添增的是甚么?总不是看这五百辈子以来哪个攒下最多的银钱吧。也大抵不会是哪个收到的叩首数最多。那生可带来死可带去的又是甚么?
又想着,何止修凡之别,便是在凡人间也一样如此。以这珠界为例,李纨得了它,到现在,得了好处的才寥寥几人。还是自撞上来的。
――黛玉天生自带仙灵之气,这个另说。迎春、惜春因翻书起念,将她们尘寰的爱好通了修界的本事,才自修炼起来。探春宝钗连同宝玉几个也看过这些书,倒是未得通途,本身也不会上赶着布道开解。而贾兰,倒有一大半是他本身的人缘,如果按着李纨开初的心机,只求他一个此生安然喜乐,那里用获得龙衣境、血龙袭如许东西。
她这里看珠界里的东西,未得其全,那妫柳看尘寰的人事,一样失其一端。故常有“岂有此理”之惑。却不知这一实感,正因本身早有那认定为正的“一理”在的原因了。
想到这里,忽而发笑,继而越笑越大声。原觉得本身修炼有成,早脱胎换骨了。哪想到还是这般心性,现在对妫柳言语鉴定的看重,同当初对婆婆、太婆婆的畏敬多么类似?老是欲求一个权威神祗般的存在,好依了他的言语来判定本身的命途言行,全无自知自行的憬悟。做人时如此,连修仙时都如此,也不知该说是惰怠还是轻贱了。
由此将之前的心结放下了,心念倏开,百般灵念涌出。
如此,虽是费事之人,也能不时清闲安乐;即便繁华已极,也有“生有何欢”之叹。可见表情只在“心”不在“物”矣。尘端世人,长以聚财为念,是将安乐之心系于金银之上了。只是,若真“财帛即安乐”,则人间富朱紫当都喜乐无极了?那身家百万者绝尘削发、甚或自寻短见者又作何解?若真“繁华即安乐”,皇家贵族便乃人间头一茬高兴人了?天子圣上想必是整日乐得合不拢嘴才对!
黛玉早梳洗好了,正同墨鸽儿、辛嬷嬷闲坐说话。见妫柳一脸忧色的出去,哼了一声道:“我都不消猜,定然又是哄了大嫂子甚么好东西来了!平常只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阿谁的,总笑人贪财爱货。现在再看看你,又有甚么分歧?”
黛玉点头:“觉着脑筋里闹哄哄乱糟糟的,反不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