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双扣(二)
天子点头道:“是朕错了,错过了一名能臣。”想了想叮咛身边寺人道:“让人去查一查,林家另有甚么人没有。”叮咛完转了脸看着窗外,灯火中神采不清,只能听到模糊声响:“嗤,甄家……”
这些光阴相处下来,又有墨延松辛嬷嬷几个在旁提点,林如海已大略晓得了林黛玉在贾府的日子。到底父女血亲,现在虽是机谋之事,何如倒是真要同女儿分袂,天下也没有万全的事,不知到底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父女重聚。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就这么点血脉,现在却不得不放弃,不知没了本身这棵老树,恍若孤女的日子要如何过得,一时百感交集。
丁酉日,适逢海上黑风,德庆口鬼见愁滩沿上十数队专讨船埠买卖的装卸夫役顶着生疼刮肉的劲风,将最后一批箱子装上了沙船,数十条极小的沙船被推下水,虽在风中还是稳稳绕过如枯木指天的孤伶礁岩,往停在远处的几艘福船驶去。福船又称重楼船,体型庞大,非气力薄弱的大船队不能购置,此处一下就停了大小不等的六七艘,想见不是平常手笔。
圣上大怒,号令彻查,东海海师封闭沿线港口,各家船队登记船只盘点,官办盐场核数,漕帮海龙帮等专司水运的帮派亦遭盘问。有官员欲求老圣上旨意,可这巡盐御史还是老圣上在位时钦点的亲信,现在竟遭残害,江南局势危急至此,盐枭富商放肆至此,已与谋乱无异,便是老贤人也说不得甚么。
甄珏拿定了主张,几艘福船调了方向,正欲缓缓加快。却见林如海坐的那几艘划子也动了起来,看来竟是要追来的意义,心下恚怒,骂道:“不知死活!”原想着他们恐怕还要喊甚么废话,本身不睬便是,或是哄他们落帆站定了,待会儿冲撞畴昔倒费事很多。哪想到那船到了跟前竟也不上前来,也不喊话,只跟着他们往口外海面去了。
甄珏大怒,骂道:“林海,老匹夫,你这是何意?!”
正要避身舱内,就听那船上有人道:“火线船只听真,方有人投状盐课,告有船贩运私盐北上,衙门已出搜令在此!减速泊船,放下绳桥!”
甄珏气笑了,他道:“此事恐有曲解,此趟乃是往京中进鲜去的,因漕运排船过量,怕担搁了宫中朱紫的爱好,才转走了海上。一应文书俱全的,小侄可派人奉前,请大人过目。”
甚嚣尘上之时,自无人主张到一支九洲商行的中型船队,载了些南边的土产稻米悄悄由东海海师长年海训之地行至京都,过了城闸,在九洲商行的一处内城划子埠卸了货。乌黑包铁箱子划一一色,来搬抬的也不是平常夫役,虽也是劳力打扮,那脚步去处却目睹着是有工夫在身的。
天子亦无法道:“偏这长季子连个先人都无,朕想要封赏都只能追封他祖宗。”
甄珏大惊,由来水火不容,如何另有不怕水的火,这可如何是好。庞老迈却有两分见地,大惊失容喊道:“火油!火油!如何会有这很多火油!”这边正乱着,又听几声轰鸣,倒是又有两艘船被撞上了,烈火伸展。
呈到御前的明摺上道,盐课衙门闻报有大盐枭数人集合贩运私盐北上,扬州巡盐御史率众前去查证,两边与德庆口外产生抵触,盐课船只遭袭被毁,盐枭船队亦尽数淹没。因为当日恰逢乌风暴,两边抵触又起大火,待东海海师赶到场面已然失控。过后清场,海上焦尸无算,巡盐御史林如海存亡不明,另有江宁织造甄家长房宗子甄珏受强盗勒迫,于混乱中身故,尸身已由甄家领回。如此。
壮汉一边带路一边点头哈腰得赔笑:“没体例,没体例,祖宗端方,怕阴人上船冲撞了海龙王。您先吃点酒,我让小荸荠几个上来陪您热烈热烈。”
甄珏问道:“就那三艘半大船?背面没有别的了?”
信王看过天子递过来的摺子,苦笑道:“这个功绩太大了些!”现在局势比人强,老头子也不能多说甚么,恰好趁此机遇一鼓作气将江南混淆,楔出来几颗钉子,说是林如海一人拿下江南都不为过。
天气愈晚,那几条沙船卸完了货,带着跟来的夫役们又原路回了畴昔。待最后一只箱子运到了底舱,穿戴漳绒团花长袍的男人颤动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朝着船头喊了声:“庞老迈,点灯!乌漆墨黑的,气闷得紧。”
甄珏点点头,闭上眼睛,好半晌,才俄然道:“庞老迈,行令,全队往口外开。”
妫柳恍若未见,木然道:“请老爷将安然符挂在颈间,我好归去给女人交代。”虽情势诡异,林如海闻言倒是内心大痛。
那男人听了劝往舱内走,嘴里还道:“偏你们端方多!如果一早不拦着我带上杨柳儿,这会儿我管你到哪儿泊岸?”
甄珏气恼,却不得不回道:“小侄甄珏,见过林大人。”
三艘船上残剩不过二三十人,却都不是盐课衙门的,林如海看着墨延松道:“你这会儿的葵扇看起来就合适多了。”
那头仿佛商讨了下,才又扬声道:“来者何人?”
妫柳行了一礼,顾自退下了,这会儿也没人有闲心去管她上了哪艘划子。
林如海抹抹脸,将那安然符挂在了衣内,道一句:“稍等。”
心中嘲笑,更未几言。渐至开阔处,正要叮咛细看,却见半空中一个火球不知从那边下来落到了船面上,砰地一声炸开了,流火四散。世人皆惊,庞老迈一边号召着人灭火,一边号召船上的弓箭手探查敌情。半晌,又一个火球来袭,这回倒是看清了,这妖异玩意便是从林如海座船背面跟着的此中一条船上射来的。
这百十条命的大案,只怕再来百十条命也不敷填的。一时江南四周起火,让人首尾难顾,无数官、商、民连累其内,各司衙牢房人满为患,几处要职更是如走马灯般换起人来。
如此两下来往不下十几次合,倒是一边不肯放行,一边不肯让人上船看查,场面胶着。天气渐晚,几个穿戴水靠的精瘦男人从下头上来,冲甄珏回道:“回禀少爷,那头后边并没有旁的人手了。”
闽浙总督亲书的暗摺比明摺早到半日,林如海身中剧毒已存死志,愿以残躯助圣上翻开江南局面。他凭一己之力生生将江南这两年的盐税商税银子拦在了德庆口,又安排人借火势助东海海师将几条福船上装载的白银货色转到兵舰之上运回军港。却没想到甄珏会命船只直接冲撞,闽浙总督早已派了人搜救,停止奏报之日仍然下落不明存亡不知。
又有几人上来回道:“都已备好了。”墨延松也不耐烦了,便挥手哄妫柳道:“去吧去吧,一会儿动静大了,别吓着本身。”
长袍男人挥了挥手:“那就从速拔锚走人!到太仓就把我放下。”
信王点头道:“原还当他是个软骨头的墙头草,懒得看顾,现在看来倒是错了,这般心智手腕,实在可惜了。”
一个只胡乱穿了件毛皮袄子的壮汉听了话快步行来,恭敬施礼道:“甄爷,都已经装上船了。我们这就往海上去,行远些复兴灯吧。安妥点儿放心,九十九个头都磕了。”
那壮汉咧了嘴笑道:“甄爷谈笑了,俺们这些粗人只会驶个船,如果没有甄爷如许的明白人在船上,那起子歪毛油子拦了我们就没个能应对的人了,还得辛苦甄爷。您内里坐会儿,这气候看着渗人,我们船大,不怕它。待出了这片滩子,打德庆口里一出去,就算万事大吉。您先里头坐着吃点酒也好。”
那壮汉面有难色,想了想道:“老甄爷的叮咛,这回得紧着点走,恐怕要到莱阳才气靠一下岸了。”
甄珏仍旧未睁眼,缓缓道:“往外开,到海面上,如果还追过来……就撞上去……一个不留。”
却没想到,宣旨的钦差尚未离京,闽浙总督的急章就送到了御前。
墨延松在一旁看不过了,道:“这事情重新到尾也推演过几次了,也作了万全的筹办,如海兄如何这会儿忽的惺惺作态起来了!”
从一边桌上取了笔墨信纸,飞速写起来,半晌后,将一封手札交给妫柳,长叹道:“我知你是贾府珠大奶奶的人,没想到当年不过略伸手相帮,这点子情面却得她几番回报,想来是个心底忠诚之人。这信你帮我交予我那侄媳,倒是我厚颜相托,快去吧。”
庞老迈打了个寒噤,内心只盼着对方不要那么呆愣,钱再多也没命要紧啊!行了一礼,领命去了。
一听是老爹说话,男人也没了脾气,闭了闭眼道:“成了成了,唉,我恨不得现在就下去才好。这鬼气候,如何看如何不舒畅,内心怪怪的。”
两人还没走到舱口,就见远远河口处,灯火透明的几艘船朝着驶来。便都住了话头,壮汉皱了眉头,想着对方的来源,长袍男民气里却越来越觉着不安起来。船队驶近,只见劈面船面上立着数人,当中一个锦鸡朝服面有病容,不是林如海又是哪个?
哪知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转动,林如海乘的那船竟已直直地冲着甄珏地点的头船撞了过来,轰然一声,烈焰扬起数丈之高,一层黑油浮出水面,大火循着油面四散,将大船围在了当间,熊熊燃烧起来。
待闽浙总督乘了靖远舰带了东海海师将德庆口围上时,海上已烧成炼狱。几艘官船从河口驶出,也被面前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甄应嘉正抖动手指让救人,轰天一声大响,火海中福船船队的头船竟生生炸开了,甄应嘉一口气哽住,两眼一翻便晕了畴昔。
那头才道:“本来是甄家至公子,如此更好。请至公子速速泊船,我等先完了公事再叙友情。”
林如海接过来看,鼓鼓囊囊半指大小一个,上头只绣着纤细的两字“安然”,两端都有细线密密缝了。妫柳看了眼外头,不知使了甚么体例,林如海抚着安然符的指头一痛,一滴血珠子排泄来恰好渗进了符里头。
火借风势,底子靠近不得,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裂成两半的福船缓缓倾斜下沉,伴着惨痛人声,多少年后亲历此事之人想起那晚的场景还不由得心中泛寒。
却不闻劈面一点声响,甄珏对庞老迈道:“直接冲畴昔,撞沉了完事!沙鱼帮的都下去,别给我留活口!”庞老迈此时也动了真怒,二话不说便去叮咛了。
墨延松一脸镇静地摇着扇子,嘴里道:“那是那是,我也学诸葛亮借一回东风,他那才烧几小我,我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嘿哟,一个个都争得脸也不要命也不要了,看本神仙手腕!可惜太多了些,我要来也没用,还是要便宜旁人,啧啧。”
乌黑的包铁箱子从沙船上卸下,又运上福船,数十人一番慌乱。海上男人由来豪放,这活儿本该干得人声鼎沸才是,此时倒是做得悄没声气,只偶尔听得几声粗喘,余下的便是船桨滑动的水声,箱子落到船面上的沉闷落地声,不经意的磕碰声。
公然半晌后那队福船缓缓调偏了方向,欲让过盐课衙门的船,往外驶去。林如海岂能让他等闲如愿?一艘划子放了下来,贴着水面绕过礁岩,往福船船队背面一处深港去了。
那头倒是油盐不进,还是道:“我们刚才从德庆口出来,并未见着此月内有贵府报关船只,甄公子所言文书不知何意。盐课搜令在此,恐难因公子一言而退,还请公子速速放下绳桥,我等检视过后登记放行,以免误了贵府要事。”
妫柳一脸木然道:“女人说这几日老爷神采有异,让我看着点。老爷这是要干甚么?”
一时朝野震惊,江南已如国之疮痈,也是世民气知肚明之事,此番却以七八条大型福船,百十人道命,连带着一名朝廷大员同江南大族嫡子的步地摊在了世人面前,想要再撇过脸去当作未曾瞥见倒是难了。
林如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话也不晓得要如何说,妫柳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小香囊来,递给林如海道:“这是女人给老爷做的安然符,让我拿给老爷的,我看老爷不在衙门,就跟出来了。还请老爷戴上吧。”
甄珏内心一凛,生出几分顾忌来,悄悄骂道:“这老东西如何还没咽气!”却怕又是谁泄漏了甚么风声,本身却不宜露面。
庞老迈一愣,问道:“甄爷,那……那他们来追我们如何办?”
几人回道:“小的们超出了他们探查过,确切没有。”
庞老迈一听了这话,猛咽一口口水,直盯盯看着甄珏。甄珏心下愤怒,想了想到底还是朝了船头走去,笑着朝来船拱手道:“小侄见过林大人!”
说着话,叫过两小我来问了几句背面的安排,却发明有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你,小丫头,你甚么时候上来的?!快走快走,这里可没甚么热烈都雅!”
这头林如海又让放下了几艘划子,叮咛一众主子道:“本日看来难以善了,我本也光阴无多,且为主尽忠,死而后已,也是臣子本分。你们却不必如此,速速乘了船往河口去,无需多言。”
有几个忠心的便不肯走,林如海笑笑道:“白填了命做甚么?若真的感念我,不如归去看看能不能请着救兵来,才是要紧。”几人听了有理,才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