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黑衣和尚
阿窈望着黑衣和尚,怯生生道:“我瞥见你就惊骇,我……我不敢奉告你。”黑衣和尚微微一笑,问道:“你惊骇我甚么?”阿窈道:“我惊骇……看你的眼睛。”黑衣和尚笑了笑,温言道:“不要怕,我不会如何你的。”阿窈道:“真的么?”黑衣和尚点了点头。
李衍在旁暗自心惊,恐怕阿窈那里说错了,招致不测不测,一颗心立时又悬了起来。
巫总管闻听,忡然变色,厉喝道:“大胆!你说谁是乱臣贼子……”猛地抬起脚,便向竹矢狠狠踩下。李衍心中突的一紧,心念急转道:“如何回事,莫非我那里说错了?”
巫总管闻声掌声,蓦地收住脚,这一脚离竹矢只差分毫,如果再迟半分,必将被他踩上天下。李衍惊魂不决之余,心中不免纳罕,暗道:“这位官宦究竟是多么人物,他也不必说话,只在轿中击击手掌,他的部属便能体味他的意义,当真是御下有法。”
跟着轿帘翻开,黑衣和尚缓缓站起家,这顶大官轿又高又大,有如斗室普通,站立此中毫不促狭。他手中渐渐拨动念珠,向李衍含笑点了点头,问道:“公子也精通易理?”李衍微微感到不测,想不到他竟会问这个,忙道:“精通不敢当,只不过是精通罢了。”黑衣和尚道:“公子说说看,易为何书?”李衍忙道:“易者,窜改之道也,易为窜改之书。”黑衣和尚又问道:“除了窜改之道,它还是何书?”李衍怔了一怔,一时竟答复不出。
巫总管等了半晌,不见轿中发话,他的凸眼转了两转,走近李衍,冷森森道:“你知罪么?”李衍定了定神,说道:“鄙人冲撞了大人仪仗,该打该罚,任凭发落便是。”巫总管嘿嘿嘲笑了两声,道:“冲撞仪仗,罪还可恕,你鄙弃大人犒赏,该当何罪?”李衍皱了皱眉,正色道:“冲撞仪仗,另有罪名可定,不受大人犒赏,不知又是犯了甚么罪名?”
阿窈抿嘴一笑,道:“我姓林,名字叫阿窈。”李衍在旁不由得一惊,暗道:“刚才我说阿窈是我mm,我又说了本身姓李,阿窈此时却说姓林,那岂不要糟糕。”不料黑衣和尚仿佛并不在乎,低声自语道:“姓林,如何会姓林!”微微含笑望着阿窈,点点头道:“阿窈,好名字,好名字。”
李衍的身子随之一晃,已是行动自如,他长叹一口气,道:“多谢大师!”
这个和尚中等身材,面庞微丰,肤色白净,看上去约莫有六十岁高低,穿戴一身玄色僧衣。令人感受格外显眼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他长着两只三角眼,看上去似病非病,似醒非醒,眼梢眉角间,虽觉一团驯良,却模糊透出一股森然杀气,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阿窈伸手一指铁拔和巫总管,道:“你承诺我,不准他们挖我眼睛,不准拿竹子射我影子,我就奉告你。”巫总管在旁喝道:“大胆!”黑衣和尚向他摆了摆手,含笑道:“我承诺你,你说罢。”阿窈眨了眨眼,又道:“你还得承诺我,也不准挖衍哥哥的眼,拿竹子射他的影子,今后永久也不准,我就奉告你。”黑衣和尚笑道:“好,我承诺你。”
那黑衣和尚见称呼他大师,眼中微露欣喜之色,问道:“公子姓甚么?”李衍道:“鄙人姓李。”黑衣和尚点了点头,道:“公子习易有几年了?”李衍答道:“鄙人鄙人,只读了四五年,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并未曾窥见大道,让大师见笑了。”黑衣和尚道:“易者,固为窜改之道,也为补过之道,公子可曾窥见其理?”李衍一拱手,寂然道:“鄙人愿闻教诲。”
“鬼谷神数”又叫“鬼谷神掌术”,相传为鬼谷子所传。鬼谷子精通占验、纵横诸多方术,此神数实集占验、纵横二术于大成,乃是奥妙至极的数术,故历代王佐之师,很有精通此术者。李衍平时多精研易理,固然晓得此术,却从未穷究过,他听阿窈不谨慎叫出来,心中一惊,暗想:“阿窈如何也会晓得?”随即想起她是刘伯温的孙女,所谓家学渊源,晓得此术毫不为奇。
黑衣和尚抬开端,目光望向远方,似是如有所思,接着悄悄长叹一声,低声吟道:“相见各知心,时闻击筑吟。怀恩在一饭,不消酒杯深。”吟罢以后,又望向李衍,浅笑道:“公子可晓得,易还为补过之书。”说完这句,他咳嗽了两声,缓缓举起左手抬了抬。
过了半晌,待他复苏过来,瞥见巫总管的脚仍然踏在竹矢上,只是不再踩下。他的两只凸眼死死盯着李衍,森然说道:“大胆狂子,竟然还敢顶撞!现在,你这条小命就在鬼门关前,你还敢放肆么?”他的右脚蓄势,悄悄踏在竹矢上,听话中意义,只需他的脚踩下,便可立取本身之命。
李衍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两腿发软,几欲站立不住,阿窈忙上前扶住他。她刚才见李衍与这几小我所说之言,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既似猜哑谜,又似打禅机,实在有些听不明白,便问道:“衍哥哥,你刚才都跟他们说了些甚么?”李衍笑道:“也没甚么,不过在说些学问。”俄然想起一事,问道:“阿窈,你如何晓得阿谁巫总管使的是妖法?”
巫总管体味仆人之意,走到李衍身前,右手手掌一张,倏然从掌心射出几条银色丝线,有如蜘蛛吐丝普通。那几条丝线一出他掌心,立时便粘住地上的竹矢,他手掌一合一收,地上的五支竹矢刹时被他支出掌中,他又悄悄一抖,丝线与竹矢随即消逝不见。
“建侯”与“悔亡”,皆是周易常用之语,“建侯”为建国封侯之意,“悔亡”为懊悔灭亡之意。李衍精研易理光阴不短,对此自是晓得,他想了一想,感觉这黑衣和尚说得大有事理,当即拱手道:“大师观点,公然深得易之精华,这一番言语,令鄙人顿开茅塞。”
这时候,轿中又传出两下击掌声,与刚才的两声击掌毫无非常。巫总管听了,退向肩舆一侧,抬起手挥了挥,那些差役瞥见,体味其意,上前掀起官轿的轿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个声音叫道:“铁拔!”这一声甚是及时,铁拔的手指堪堪已触及李衍眼皮,闻声这一声叫,蓦地间罢手,身形一晃,又飞退回肩舆中间。
巫总管闻言大怒,喝道:“大胆!”他走前一步,抬起右脚,在竹矢上悄悄一踏。他踩的这支竹矢,恰是插在头颈影子上的那支,本来竹矢上天只要三四分,他一踩之下,又没上天下四五分深。李衍顿觉脑中“嗡”的一声,接着两眼一黑,几欲便要晕厥畴昔。
黑衣和尚展开眼,举起左手,拇指在四根手指上缓慢的掐动。李衍见此景象,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暗道:“这……这是‘鬼谷神数’,他如何竟会精通此术!”忽听阿窈在旁咦了一声,说道:“喂,黑衣和尚,你如何会使‘鬼谷神掌术’?”
巫总管闻声自家大人发了话,忙退到一边,敛身恭听如何发落。李衍展开眼睛,刚才死里逃生,只觉背上盗汗涔涔而下,他抬眼望着大官轿,不知为何,心中不但不感激,反而生出一股又畏又憎之意,心想:“他的两个部属已是如此,这官轿中人也决非良善之辈!”
李衍强忍剧痛,微微一笑,道:“总管大人,鄙人这条命在你手上,无话可说,要杀便杀,悉听尊便!”巫总鄙见他如此倔强,也是大感不测,嘿嘿一笑,道:“如何,你还不平气么?”李衍道:“大人以邪术制住了鄙人,鄙人怎会不平气,佩服,佩服,佩服得很!”李衍心中清楚,这射影术极其恶毒短长,本身公开说他利用的是邪术,倘若激愤了他,他一脚踩下,本身能够立即便会丢掉性命。
李衍心念急转,刹时明白了此中枢纽:这黑衣和尚精通鬼谷神数,他深知晓得此术的人极少,倘若阿窈说本身姓刘,他便会立即猜到阿窈出身,幸亏阿窈的父亲让她说姓林,不然真会带来诸多费事。
巫总管打了个哈哈,说道:“善恶,甚么叫善恶,这世上有善恶么?”李衍道:“善就是善,恶就是恶,这世上如何会没有善恶,易曰‘积善之家,必不足庆,积不善之家,必不足殃’,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前人诚不欺人!”巫总管冷哼一声,气笑道:“陈腐之言,酸不成闻,小儿之见,愚不成及!古往今来,史上所载,除了‘成王败寇’四字,几曾见到‘善恶’二字?”李衍毫不逞强,正色道:“岂不闻‘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阿窈意欲上前,却给差役按住了臂膀。她年小力薄,纵是能上前来,却又能如何。
李衍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心道:“糟糕,如果他要翻开看,那可如何是好!”心中刹时想起诸葛亮的空城计,是成是败,全看本身的神情透露了,当即深吸一口气,定了放心神。
李衍想了一想,说道:“易者,以乾坤为首,以元字抢先,元者,善之长也,建国封侯也罢,为人处世也罢,只要心中常存善念,多怀悯心,方为古圣先贤作易本意。”黑衣和尚听了,微微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贫僧也知此理。”
果不其然,他听李衍竟敢说本身是邪术,神采顿时阴沉下来,脚尖微微颤抖,仿佛便要踩将下去。李衍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几近要跳出胸腔来。
黑衣和尚坐回轿中,差役落下轿帘,一干仪仗随即起动,未几一会便走远了。
黑衣和尚缓拨念珠,说道:“易分高低经,上经多建业,下经多补过,公子可曾窥见其理?”李衍摇了点头,道:“未曾窥见,请大师详细道来,以解鄙人之惑。”黑衣和尚道:“周易共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此中系辞,上经无悔亡,下经无建侯,公子精读周易,可晓得这一事?”李衍想了一想,仿佛果是如此,便道:“仿佛是如许。”黑衣和尚微微一笑,说道:“以是贫僧刚才说,上经多建业,下经多补过,便是这个事理了。”
巫总管听黑衣和尚问起,不容分辩,上前便从李衍手中拿过书笥,双手奉与自家仆人。
黑衣和尚转头望向李衍,意味深长道:“公子边幅不凡,生具天纵之资,将来必为远到之器,还望善加保重。”李衍拱了拱手,寂然道:“大师教诲,鄙人定会铭记。”
黑衣和尚微微抬开端,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欲要建国封侯,怎会不造罪孽,倘若过后能善补其过,亦可谓善莫大焉!至于身后之事,本身又如何做得了主,只要任凭先人评说了!”他说这几句话时,脸上神采凄哀,手指在缓慢的拨动念珠。
正在这时,一个差役仓促走到巫总管身边,低声私语了几句。巫总管闻听皱了皱眉,走到黑衣和尚身边,低声回禀过,抬手做了个手势,问道:“大人,要不要把他们颈上的六斤四分身砍了?”黑衣和尚微微闭目,轻声叹道:“毕竟是三百多条性命,既无确证,不成妄杀无辜。”巫总管道:“大人慈悲为怀,部属非常爱护,只是……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他脱手实在太快,不啻于电光般的一闪。李衍手脚不能动,想侧头避过,不料头颈却如给人钉住,分毫转动不得。贰心中一寒,暗道:“这下完了!”此人残暴至极,刚才他生挖禇衙内双眼的惨状犹在面前,他这两指插将下去,本身必将也落得那般,想到此,不由闭上了双眼。
俄然间,他一眼瞥见李衍手中的书笥,问道:“公子手中拿的是何物?”李衍心中悄悄一惊,刚才固然捡起书笥,却一向拿在手中,并未曾收起,只得答道:“是一本书册。”
俄然,他猛地收回脚,抬头嘲笑了两声,说道:“邪术,甚么叫邪术?术无正邪,胜者为王,你莫非不晓得这个事理?”李衍见他移开脚,心中稍松了一口气,忖道:“此人固然恶毒,倒也听得进三分事理。”当即说道:“术虽无正邪,道则有善恶,大人说是不是?”
黑衣和尚掐指算了一会,低声向巫总管叮咛了几句,转头望向阿窈,神采惊奇道:“小娘鱼,你如何晓得此术?”此时阿窈已给放开,她指一指鼻子,问道:“你在问我么?”黑衣和尚点了点头。阿窈眨了眨眼,似是并不将此事放在眼里,说道:“我晓得如何了,那也没甚么了不起。”黑衣和尚微微皱了皱眉,问道:“小娘鱼,你姓甚么?”
遵循佛家例制,和尚穿衣,除了祖衣法衣外,平时普通只穿染衣,也即正色衣,避用青黄赤白黑五正色服色。而这个和尚身上穿的,倒是一件正玄色的僧衣。李衍虽不知佛制,只觉看上去极是刺眼,不由得悄悄大吃一惊,心道:“这个和尚是甚么人?”
黑衣和尚手拿书笥,细心打量了打量,问道:“是一本书册,是一本甚么书册?”李衍面不改色,平静道:“是一个书友的父亲交给鄙人,让代为传交给师父的,至于到底是甚么书册,连鄙人也不晓得。他当时未申明,鄙人也不好深问。”黑衣和尚也不在乎,将书笥交给巫总管,巫总管复又还给他。李衍这才松了一口气,手心已满是盗汗,暗道:“好险,好险!”
叫出这一声的不是巫总管,倒是发自那项大官轿当中。幸亏这一声叫的及时,若迟得分毫,李衍的双眼必将不保。饶是如此,他的眼皮为罡风所激,还是感到一阵生疼。
轿帘翻开,李衍向轿中一看,更是大感惊奇:在这一顶轿中的,那里是甚么官宦,鲜明半卧着一个和尚!
正在这存亡关头,忽从大官轿中传出两下击掌声。
巫总管闻听,脸上微微变色,道:“你无礼鄙弃,便是罪名,竟然还敢抵赖!”李衍忙道:“鄙人不敢,不知鄙人那里鄙弃了?”巫总管道:“大人赏你银子,你不但不受,竟敢回身就走,还不是鄙弃么?”李衍微微一笑,淡然说道:“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总管大人,是你抛银于地在先,鄙人不受犒赏在后,不知是谁对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