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夜访
他揭盖头时态度淡然,过后半晌都不肯多待在洞房,明显对婚事极其冷酷,娶妻过来,只当陈列摆着。现在狭路相逢,攸桐也不好透露伉俪靠近之态,只将双袖敛于身前,待傅煜走近了,不高不低地号召,“夫君。”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益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趋安稳。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恰好跟小姑子猎奇的目光撞上。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现在遇见这态度也不奇特,便先坐了,冷静打量周遭。
傅德清看惯了傅煜率领带兵、独当一面,可贵见他迷恋小物件,便慷慨相赠,“喜好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本日神情不焦不躁,被萧瑟也稳定分寸,想来内心有点数。你不肯碰,摆着无妨。只是我承诺了魏思道,不能太委曲她。小女人犯错误,瞧着也不幸,你拿捏点分寸,别吓着她。”
傅煜嫌啰嗦般皱眉,见傅德清没旁的叮嘱,自回书房繁忙去了。
远嫁之前,攸桐也大略摸过傅家的底。
攸桐提起裙角跟在前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家奉茶拜见。
旋即,春草仓猝奔进阁房,神情有点慌乱。
伉俪俩昨日拜堂结婚,除了傅煜丢下的那句叮咛,实在还没说过话。现在傅煜肃眉沉目,一副懒得理睬旁人的模样,攸桐更不好攀扯闲谈,一起沉默无言,只剩脚步轻响,衣裳摩擦出窸窣动静。
“我就没这运气。”傅煜低声,来回把玩。
昨晚一面之晤,傅煜给攸桐的印象如同淬过的重剑,冷硬得很。
有了孩子在场,氛围总算活络了很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寂然端着。因不知都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成见,瞧着多了个眼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不过看天井甬道旁和树下草丛富强,明显平常无人踩踏,亦可见傅煜甚少踏足这里。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混乱,傅德明拄拐走出去,中间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是以本日攸桐来时,堂上只要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
萧瑟两天就能吓着?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疆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悲伤过分,在病榻缠绵好久,于次年忽然长眠。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驰名誉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益,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疆不稳,比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勇猛善战,连番建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按例调往别处。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小我。
攸桐初来乍到,晓得傅家世人的心结,也没筹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
舒畅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时,却听内里似有人说话,声音远远传来。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世人入坐。
且此处离老夫人的住处颇远,很合适她偏安一隅。
傅煜不自发想起昨晚翻开盖头时那双沉寂妙丽的眉眼。
寿安堂处在全部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伉俪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度巍峨。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院里主子如云,丫环仆妇们遁藏在甬道两侧,见着傅煜,便掀起门帘,躬身请他们入内。
紧随厥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这般身有残疾者,本来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陵夷之下,已有力节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盘据的姿势,却将辖内各州管理得井井有条,边疆守得密不通风。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觉得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成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公开里也打量她呢!
这时节暑气未消,阁楼四周却能乘凉,是个好处所。
她没婆母压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君整日没露面,到得傍晚,便让春草筹措了顿适口饭食,单独用饭。比及入夜,见内里仍安温馨静,猜得傅煜今晚不会再来,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筹办早点安息,将前几日欠着的觉尽数补回。
“说清楚话,别叫她担忧,也须摆明端方,别叫她给府上争光。”
“少夫人,姑、姑爷来了。”
傅家雄踞齐州,府邸占地极广,屋舍也宽广。因这一带有几处起伏斜坡,草木碧绿,树隐蔽日,阁楼外便没修围墙,只远远拿一人高的篱笆围着,周遭种的地锦爬满围墙,夏季里浓绿苍翠,夏季则枯枝交叉,是道天然樊篱,亦与周遭景色浑然融为一体。
……
南楼里,攸桐奉茶返来,才算能渐渐打量这新住处。
“嗯。”傅煜答得不咸不淡。
——不像是能等闲吓着的。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对之间非常端方,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厉。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模糊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暴露笑容,“来了。”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长年充满的浓厚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生果花草外,倒未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列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陈迹。
那般处变不惊,也不知当初怎就闹到了为情寻死的境地,真真是——好笑。
她的中间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脸孔沉毅,很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类似,只是没那股冷酷冷沉,倒有股沉稳刻薄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矗立,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夹堂板皆用细光光滑的银杏木雕成,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精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劈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不是。没需求。”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中间商讨琐事,叫旁人各自归去。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疆场,宗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闹脾气呢?”
见伉俪俩出去施礼,傅老夫人眉间暴露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担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前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不过傅德清既叮嘱了,他便应下,“今晚我畴昔一趟。”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毕竟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品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外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十余年杀伐交战,早已养成精干爽快的行事脾气。傅德清屏退旁人关了门,也不弯绕,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书房了?”
“我不在乎娶谁。当初既应了婚事,就不悔怨。”傅煜在书房踱步,见傅德清桌上有把比来网罗来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冷酷而漫不经心,“魏氏是南楼的少夫人,摆着就是,但也仅此罢了——这匕首不错,刘铁匠送的?”
这会儿傅昭姐弟俩被拘去读书,就只剩傅煜跟他在书房相对。
这是座两层的阁楼,中间一道配房,前面抱厦暖阁齐备。
昨日为大婚而吊挂在花木游廊的红绸尚未清算洁净,窗花宫灯装点下,周遭仍残留喜气。只是攸桐心知肚明,这喜气也只能看看罢了,撇去那满目喜红,实则非常冷僻。
再往中间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面貌有九分类似。
傅煜含混“嗯”了声,而后脚步稍缓,径直往前走。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宝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非常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凌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而至。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嬖,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倒是傅煜被傅德清叫住,带去了书房。
但当时朝廷内虚,想变更各处将领时,已非常吃力。永宁节度使担当戍守边疆之重担,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机会不肯挪,朝廷也没体例,只能任其蝉联,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傅德清的书房在夕阳斋,说是书房,实则带着两重小院,非常宽广。
傅德清取茶杯的行动微顿,看了儿子一眼,旋即会心,笑了笑,“当真?”
“上回巡边,拣的。”傅德清喝了口茶。
他幼时也颇勇猛,十三岁随父参军,大半辈子马背颠簸,常常巡边到烈风里打滚,对女色并不妄图,除了嫡妻田氏,身边别无姬妾。自田氏病重亡故,他也没续娶,结壮住在这夕阳斋,将龙凤胎里的次子傅昭带到身边,亲身教诲。
攸桐内心有了数,便觉结壮很多,当下命人将先前堆积在配房的行李和嫁奁取出,或是收整后锁起来,或是摆到住处起居用,繁忙了一整日,竟累出浑身香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