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迎亲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矗立。
这小我天然是那位以勇猛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中间徐淑瞧见,暗咬银牙,几乎捏碎手里的锦帕。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办嫁奁、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睿王踱步畴昔,仿若无事般道:“迩来事忙,未曾到尊府拜见,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纤细行动,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内心格登一声。
幸亏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端倪,姿势端然。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骄易的背影。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侍从,由傅家人一起护送,于商定的三十今后晌到达齐州。
那一瞬,睿王恍忽认识到,他或许是真的落空她了。
甄氏诧然立足,旋即见礼,“殿下另有叮咛?”
在都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内里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筋男女私交,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意,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感觉天子虽平淡,这世道大略是承平的。
“哦。”许朝宗有点恍忽,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他本来怕攸桐胶葛,交割不清,便不时遁藏,现在见她目不斜视,倒撤销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几次偷觑这边,暗自瞧热烈,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尽管生硬站着,未免难堪。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梵刹里廊庑交叉,离佛殿稍远处山道回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景象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立足,回身俯瞰,模糊见庙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殿前佛香袅袅,不知哪来的松鼠窜跑畴昔,动摇枯叶飘落。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施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便利么?”
即便原主确切娇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至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砭骨的湖心时,许朝宗听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换了薄弱春衣,一袭绣了双蝶的蜀红薄衫娇若海棠,腰间锦带轻束,悬着快意宫绦,底下是柔白的仙鹤长裙,裙角绣着繁碎的梅花。行动之间仙鹤翩然,崭新的绮罗摇漾华彩,映照春光。
今时本日,权势差异,她前路未卜本身难保,没法清理旧账。而徐家谨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臭名都难以洗清――凡是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谎言,许朝宗跟徐家好处相干,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对抗?
不过,总得渐渐走下去。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奥妙的反应瞧在眼里,唇边浮起讽笑。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点头,放在烛上烧尽。
……
都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安静,出都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热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谎言歪曲,终须有个说法!
这般姿势出乎料想,跟先前几次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分歧,反叫睿王惊奇。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是许朝宗递来的。
若换成是原主遇见这景象,被许朝宗连连遁藏,瞧着昔日老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悲伤死的。而现在,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伉俪,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感觉不值。
徐淑内心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导,用心摆出熟悉的姿势,而旁人的窃保私语,也定是讽刺她横刀夺爱,伉俪貌合神离。
攸桐觉得,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梵刹偶遇后临时堵截。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手札,没有落款,但上头的笔迹却熟谙之极。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谁知这一起东行,却叫她大感不测。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敏捷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境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而她,也须为今后的路筹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本事却都有限,加上攸桐申明狼籍,本来入不了朱紫的眼。傅家却挑着当时来提亲,还扯谈出“拯救之恩”的话,明显是有古怪。
沉着地想,实在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挑选。
他自幼读书,脾气端方严苛,现在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机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混闹,他几番怒极,感觉生女不肖。现在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成心避着女儿。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拔小巧,加上脖颈苗条,云鬓雾鬟,从侧边瞧畴昔,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游移。粗心是说,他做此挑选是迫于无法,心中常含惭愧,只因怕藕断丝连,才频频躲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本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昔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候不会忘怀,若今后心愿达成,必会极力赔偿。
火线路远,等候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豪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抛开这数月的衡量闪躲,面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现在这境地,不免叫民气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光阴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词犹在耳边,现在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今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爆仗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率性胶葛,闹得欠都雅。游移之间,却见攸桐端倪微挑,淡声道:“畴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偶然于你,今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叮咛,就此别过。”
齐州民风,婚礼拜堂安排在傍晚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来宾盈门,更是半晌都不能迟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烈喧哗的鼓乐声,一起抬到傅家门前。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方丈怕周遭鱼龙稠浊冲撞了两位朱紫,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却因面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普通,格外惹眼。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畴昔伴随,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魏思道晓得攸桐名声太差,便极力拿嫁奁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主子,样样筹办齐备,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归去。
她冷眼瞧了半晌,手指玩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春日的恩佑寺里暖意融融,大雄宝殿前一树白梅晚开,零散错落地点缀在蚯曲枝干。中间则是一丛早开的迎春,鹅黄嫩蕊盈盈立在苗条富强的枝条间,不算盛开,却在春光映照下,别有盎然朝气。
但倘如有机遇,她终要回到都城。
幸亏齐州傅家令人顾忌,这一起她虽遭了几次惊扰,倒无大事。
“都安好,多谢殿下挂念。”
客气恭敬的姿势,与平常无异。
倏忽之间便到月尾婚期,都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众目睽睽之下,她感觉尴尬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处,这信里又藏了如何隐晦的心机,毕竟是迟了。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主子簇拥下分开。
畴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机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天子恩遇,在朝堂上很有权势的徐家明显是更好的助力。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肇事,彼苍生群逃亡,后又遇见堆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首恶,攸桐听百姓群情,才知内里已模糊成了乱世。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谙的身影。
说罢,见礼告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攸桐瞧着劈面的锦衣华服,眼底讽刺愈来愈浓。
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胶葛的前事,下认识今后退了半步。
……
现在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结婚,怕也是为这原因。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管。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阿谁痴敬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成能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