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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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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此身良苦(1)

她内心蓦地一阵寒意涌起,见他目光清冽,直直地盯着本身,那一双瞳人几近黑得深不成测,她心中怦怦乱跳,几近是本能般脱口道:“琳琅不敢。”天子却移开目光去,伸脱手臂揽住她,轻声道:“我信你不会算计我,我信你。”

佟贵妃初进暖阁见了这景象,虽见天子与琳琅相距十余丈,但此情此景便如平凡人家伉俪普通,竟未令人感觉于宫规君臣有碍。她忍不住心中出现错综庞大的滋味,听天子如此说,眼眶竟是一热。她自恃身份,竭力平静,说:“药糕之事另有内幕,臣妾不敢擅专,以是来回禀皇上。”又望了琳琅一眼,见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那窗纱敞亮透进春光明丽,正映在琳琅脸上,虽非素净,但那一种文静婉和,模糊如美玉光彩。耳中只听天子道:“你先坐下说话。”转脸对琳琅道:“去泡茶来。”

天子夙来行事果断,旋即命人将通报药物进宫的宫女、寺人,统统相干人等,在慎刑司严审。谁知就在当天半夜里,画珠俄然自缢死了。天子下朝火线才晓得,因而亲身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回奏。太皇太后大怒非常,正巧宫女递上茶来,手不由一举,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俄然又渐渐将那茶碗放了下来。苏茉尔只见她鼻翕微动,晓得是怒极了,一声不响,只跪在那边悄悄替她捶着腿。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们各式算计,那里晓得在这后宫里,三千宠嬖在一身,实在就比如架在那熊熊燃着的火堆上烤着。捧得越高,妒忌的人就越多,天然就招肇事事。”顿了一顿,说:“天子就是深知这一点,才使了这招‘嫁祸江东’,将阿谁宁朱紫捧得高高儿的,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

太皇太后俄然轻松一笑:“我晓得他不会像福临一样。”她身后窗中透出晌午后的春光明丽,照着她身上宝蓝福寿绣松鹤的妆花夹袍,织锦异化的金线出现刺眼的光芒。她凝睇着那光辉的金光,慢条斯理伸手捋顺了襟前的流苏:“我们也不能让他像福临一样。”

太皇太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淡然反问:“还谈甚么睿智?竟然不吝以帝王之术把握臣工的手腕来应对后宫,真是可哀可怒。”苏茉尔又沉默很久,方道:“万岁爷也是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天子淡然道:“朕当然要彻查,朕倒要好生瞧瞧,这栽赃谗谄的人到底是谁。”

太皇太后谛视她步态轻巧地退出了暖阁,脸上的浅笑渐渐收敛了,缓缓对苏茉尔道:“她见事倒还算明白。”苏茉尔沉默不言,太皇太后悄悄叹了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福临要废黜皇后,另立董鄂氏为后,董鄂说的那一句话?”苏茉尔答道:“主子当然记得,当时您还说过,能说出这句话,倒真是个心机小巧剔透的人儿。先帝要立董鄂皇贵妃为后,皇贵妃却说:‘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

琳琅承诺一声去了,佟贵妃定了定神,缓缓道:“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说,另有蹊跷。那宫女招认,说是端嫔教唆她攀污宁朱紫,那味红花之药,亦是端嫔命人从宫外夹带出去。臣妾已经命人将夹带入宫私相通报药材的寺人、宫女皆锁了起来,他们也都招认了。臣妾怕另肇事端,已经命两名嬷嬷去伴随端嫔。如何措置,还请皇上示下。”

――纳兰容若《采桑子》

端嫔哭道:“事到现在,臣妾百口莫辩,可臣妾实实冤枉,臣妾便是再胡涂,也不会去暗害皇上的子嗣。”天子心中腻烦,道:“那些宫女寺人都招认了,你也不必再说。朕念在平日的情分,不究查你的家人便是了。”端嫔吓得神采乌黑,跪在本地身子只是微微颤栗:“皇上,臣妾确是冤枉。那山药糕确切是臣妾一时鬼迷心窍,往里头搀了东西,又调包了给良朱紫送去。不不,臣妾并没有往里头搀红花,臣妾只往里头搀了一些巴豆。臣妾一时胡涂,只是想嫁祸给宁朱紫。只盼皇上平活力不睬她了。但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去暗害皇嗣。”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我晓得你并不看重位份浮名,但是旁人看重这些,我们就不能让她们给看轻了。天子是一国之君,在这六宫里,他情愿汲引谁,就应当汲引谁。我们大清的天子,内心喜好一小我,莫非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成?”

端嫔仍居咸福宫,由两名嬷嬷伴随,形同囚禁。御驾前呼后拥,自有人早早通传至咸福宫。端嫔只觉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炙如焚。但见夕阳满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刺目夺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闻声敬事房寺人“啪啪”的击掌声,内里宫女寺人早跪了一地,她亦仓猝迎下台阶,那两名嬷嬷,自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只见天子款步缓缓而至,端嫔勉强施礼如仪:“臣妾恭请圣安。”只说得“臣妾”二字,已经哭泣有声。待天子进殿内方坐下,她出去跪在炕前,只是嘤嘤而泣。天子本来预备她或是痛哭流涕,或是苦苦胶葛,倒不防她只是如许掩面饮泣,淡然道:“朕来了,你有甚么委曲就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太皇太后歇了午觉起来,天子已经去了弘德殿。晌午后传茶点,琳琅按例服侍太皇太后吃茶。太皇太后论了茶砖的吵嘴,又说了几句旁的话,俄然问:“琳琅,此回药糕之事你如何看?”琳琅微微一惊,忙道:“琳琅位份寒微,不敢妄议六宫之事。何况此事由琳琅而起,现在牵涉世人,琳琅心中实实不安。”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说:“你的位份,我早就跟天子说过了,本来筹算万寿节晋你为嫔位,偏生你一向病着。赶明儿挑个好日子,就叫外务府去记档。”琳琅听她曲解,更加一惊,说道:“太皇太后,琳琅并无此意,太皇太后与皇上待琳琅的好,琳琅都明白,并不敢妄求旁的。”

实在天子本不肯去见端嫔,还是佟贵妃亲身去请旨,说:“端嫔至今不肯认罪,每日只是喊冤。臣妾派人去问,她又甚么都不肯说,只说要御前重审,臣妾还请皇上定夺。”天子本来讨厌端嫔行事恶毒,听佟贵妃如此陈情,念及或许当真有所委曲,毕竟还是去了。

天子听她颠三倒四哭诉着,一时只觉真假难辨,沉吟不语。端嫔抽泣道:“臣妾罪该万死……现在臣妾都已从实禀明,还求皇上明查。臣妾自知罪大恶极,但是臣妾确切冤枉,臣妾现在百口莫辩,但求皇上明察。”连连见面,只将额上都磕出血来。

太皇太后道:“给她们一些经验也好,免得她们成日自作聪明,没得弄得这六宫里乌烟瘴气的。”脸上不由浮起忧色:“现现在叫我揪心的,就是玄烨这心太痴了。有好几次我眼瞅着,他明显瞧出琳琅是虚意承欢,却若无其事装成浑然不知。他现在竟然在自欺欺人,可见有力自拔已经到了何种境地。”

苏茉尔道:“皇上睿智过人。”

天子这一阵子听完进讲以后,皆是回慈宁宫陪太皇太掉队些酒膳,再回乾清宫去。这日迟迟没有过来,太皇太后心生惦记,打发人去问,过了半晌返来道:“万岁爷去瞧端主子了。”

她心底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天子的手微微有些发冷,轻而浅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边,她乌发稠密,碎发庞杂的绒绒震惊在耳畔。她想起小时候嬷嬷给本身梳头,偶然间碎碎念叨:“这孩子的头产生得如许低。”厥后才听人说,头产生得低便是福分少,公然的,这平生福薄命舛。到了现在,已然是身在万丈深渊里,举首再无活路,进退维谷,只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心下无穷哀凉,只不肯意抬开端。紫檀脚踏本就木质坚固,她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那边,只是懒怠转动。脚蜷得久了,酥酥的一阵麻意顺着膝头痹上来。天子却亦是不动,他腰际明黄佩带上系着荷包正垂在那炕沿,御用之物按例是绣龙纹,千针万线纳绣出狰狞新鲜。她不知为何有些欣然,就像是丢了极要紧的东西,却总也记不得是丢了甚么一样,内心一片空落落地难过。

琳琅本立在大案前抄《金刚经》,听到崔邦吉通传,忙搁下笔迎上前来,先给佟贵妃行了礼。佟贵妃不想在这里见着她,倒是不测,不及多想。天子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折子,见她出去,天子倒下炕来亲手搀了她一把,说:“你既病着,有甚么事打发人来回一声就是了,何必还挣扎着过来。”

天子却不在乾清宫,下朝后直接去了慈宁宫。佟贵妃只得又往慈宁宫去,方下了舆轿,崔邦吉已经率人迎出来,先给佟贵妃请了安,低声道:“贵主子来得不巧,太皇太后正歇晌午觉呢。”佟贵妃不由停下脚步,问:“那皇上呢?”崔邦吉怔了一下,立即笑道:“万岁爷在东头暖阁里看折子呢。”佟贵妃便往东暖阁里去,崔邦吉却抢上一步,在槛外朗声道:“万岁爷,贵主子给您存候来了。”这才打起帘子。

琳琅心下一片混乱,只见太皇太后含笑看着本身,眼角的浅浅淡纹,显出光阴沧桑,但那一双眼睛却并没有老去,光彩流转似千尺深潭,深不成测,仿佛能够看进民气底深处去。她心下更是一种惶然的惊惧,勉强平静下来,轻声道:“谢太皇太后恩情,琳琅晓得您夙来疼惜琳琅,只是琳琅出身卑贱,皇上对琳琅如此眷顾,已经是琳琅莫大的福分。太皇太后再犒赏如许的恩情,琳琅实实接受不起,求太皇太后体恤。”

现在才道当时错,心境凄迷。红泪偷垂,满眼东风百事非。

情知而厥后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此,落尽梨花月又西。

天子听了这句话,站起来恭声道:“想是孙儿那里行事不全面,请皇祖母经验。”太皇太后谛视他很久,天子的模样仍旧非常安闲。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不经验你,你长大了,凡事都有本身的主意,是对是错,值不值得,你本身内心头明白就成了。”顺手端过茶碗,渐渐地尝了一口:“你去吧,皇祖母乏了,想歇着了。”

那些嬷嬷,常日里专理六宫琐事,最是夺目无能,并不比外朝的刑名减色,既然有贵妃懿旨许用刑,更是精力百倍。连夜严审,至第二日晌午,方问出了端倪。佟贵妃看了招认的供词,一口气换不过来,促声急咳。宫女们忙上来服侍,好轻易待得咳喘稍定,她微微喘气:“我……我去乾清宫面见皇上。”

她就势半跪半坐在脚踏上,轻声道:“那是因为她们看重皇上,内心惦记皇上,以是才会去算计旁人。”天子“唔”了一声,问:“那你呢,你如果看重我,内心惦记我,是否也会算计我?”

苏茉尔深知她的心机,忙道:“万岁爷夙来果毅定夺,必不会像先帝那样执迷不悟。”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像是有些感慨,说:“一日伉俪百日恩,去见一面也是应当。”转过脸来将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晖脉脉,照进深广的殿里,光芒便暗淡下来,四周苍茫暮色渐起,远处的宫殿笼在霭色中,西窗下日头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并没有暖意,寒浸浸的倒凉得像春季里了。她想着有句云:东风临夜冷于秋。本来前人的话,公然逼真。

太皇太后道:“我瞧这中间定另有我们不晓得的古怪,不过依我看,她现在倒只像想自保。这宫里想站住脚,并不轻易,你不去惹人家,人家自会来惹你。特别天子又撂不下她,她晓得那些明枪暗箭躲不过,以是想着自保。”叹了口气:“这虽不是甚么好事,可迟早我阿谁痴心的傻孙儿会明白过来。比及连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还保不齐是个甚么景象。”

苏茉尔低声道:“这位卫主子,既不是要位份,又不是想争荣宠,她这又是何必。”

天子又道:“依孙儿看,这事既然到了如此境地,不如先撂着,天长日久天然就显出来了。至于宁朱紫,想想也怪不幸的,不再究查她家里人就是了。”妃嫔在宫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势需求连坐亲眷。太皇太后明白他的意义,笑了一声,道:“可贵你还晓得不幸她,她还怀着你的骨肉――难为你――”终究咬一咬牙,只说道:“你既说不究查,那便饶过她家里人就是了。”

天子倒是一脸的心平气和:“依孙儿看,只怕她是自个儿怯懦,以是才寻了短见。她常日心性最是高,那里受过如许的委曲,或是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太皇太后倒是极快地亦平静下来,伸手端了那茶渐渐吃着。

天子沉默很久,佟贵妃见他眉头微蹙,眉宇间却恍忽有几分倦怠之意。她十四岁入侍宫中,与天子相处多年,甚少见他有如许的倦色,心下茫然不知所措。天子的声音倒还是如常安静:“审,定要鞠问清楚。你派人去问端嫔,朕那里虐待了她,令她竟然如此阴狠下作。你跪安吧,朕乏了。”

琳琅端了茶盘出去,佟贵妃已经退出去了。她见天子倚在炕几之上,眼睛瞧着折子,那一支上用紫毫搁在笔架上,笔头的朱砂已经垂垂涸了。她便悄悄唤了声:“皇上。”天子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她们成日地算计,算计荣宠,算计我,算计旁人。这宫里,一日也不叫人清净。”

太皇太后向苏茉尔笑道:“你瞧这孩子,晋她的位份,旁人求之不得,独独她像是唯恐避之不及。”转过脸对琳琅道:“你前儿做的甚么花儿酪,我这会子怪想着的。”琳琅答:“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不是芍药清露蒸奶酪?”太皇太后点头道:“就是这个。”琳琅便浅笑道:“我这就去替老祖宗预备。”福了一福,方退了出去。

佟贵妃与他是中表之亲,现在中宫之位虚悬,天子虽无再行立后之意,但一向对她格外看顾,常日里相敬如宾。她到了此时方模糊感觉,天子待她虽是恭敬,这恭敬里却总仿佛隔了一层。听他随便唤琳琅去倒茶,蓦地里感觉,在这暖阁当中,这个位份低下的朱紫竟比本身这个贵妃,仿佛与天子更加密切,本身倒仿佛像是客人普通,心中欣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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