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当时只道(1)
――纳兰容若《南歌子》
芸初念及出宫之时,本身曾将一支旧银钗相赠琳琅留做念想,如当代事情幻,心中感慨万分,只得谢过恩。待告别出来,琳琅另有赏家中女眷的表礼,皆是绸缎之物,物饰精彩,上用的鹅黄签都并未拆去。小宫女一起捧了随她送出宫门,方交与芸初带来的丫头慧儿。
略坐了一坐,佟贵妃便道:“你且去她们两个宫里坐坐,说两句梯己话。”芸初知佟贵妃代理后宫,琐事极多,亦是不敢久留,便叩首谢恩了出来,先随惠嫔回她的宫中去。
佟贵妃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特地叫她们来陪你,就因为你们是亲戚,是一家人,不要生分才好。”接着又命人赐座。芸初再三地不肯,最火线斜着身子坐下。佟贵妃问:“你们老太太、太太都还好吗?”芸初忙站起来,请了个安方道:“谢主子垂问,老太太、太太都安好,本日主子进宫来,还特地叮嘱主子,要主子替她们向贵妃主子另有宫里各位主子存候。”
纳兰夫人与妯娌几个皆退出来,刚走到廊上,四太太就嘲笑道:“掌心掌背都是肉,没得就如许偏疼,不过就多赏了几匹缎子,倒夸了她一大篇话。论到赏东西,莫非这些年来惠主子赏的还少吗?”纳兰夫人笑道:“老太太不过白夸两句,再说了,这么些年来,老太太夸惠主子,夸得还少吗?”大太太亦笑道:“我瞧老太太并不是偏疼,不管哪位主子得宠,我们家还不是都一样跟着得脸。连上回我进宫去存候,宫里的公公们一传闻是良主子娘家人,都好生凑趣。”这么一说,天然更如火上浇油普通。四太太哼了一声,并不作声。纳兰夫人晓得大太太夙来与四太太有些嫌隙,这么些年来因为惠主子的原因,零琐细碎受了很多气,本日公然幸灾乐祸发作出来,忙忙地乱以他语,才算揭过不提。
纳兰虽蒙天子召见,但君臣奏对极是简朴,谢过恩便让跪安了,此时便在宫门外等待老婆。待芸初出来,还是是纳兰骑了马,芸初和丫头乘了朱轮华盖车回府去。明珠府邸还在后海北沿,一起上只闻车轮辘辘。芸初自昨日起到现在,已经是十几个时候没有合眼,兼之进宫又不时警省礼节,现在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一时大师又坐着说了几句话,已经是掌灯时分,外头的喜宴并未散,老太太留芸初在这边用晚餐,道:“不幸见儿的,自打明天进了门,明天又一夙起来预备入宫,好生跟着我吃顿饭吧。”纳兰夫人笑道:“我们都要出去陪客,老太太如许疼她,留她服侍老太太亦是应当。”又叮嘱芸初:“就在这边跟老太太用饭吧。”芸初便应了个“是”。
佟贵妃忙道:“快起来。”惠嫔满脸东风,亲手搀了她起来,紧紧执了她的手笑道:“你现在也是朝廷的诰命夫人,再说了,我们现在是一家人。”
见世人尽皆怔住,赵昌便笑道:“太医已经请了脉,说良主子原是喜脉。”老太太禁不住笑容满面,一时喜不自胜,禁不住连连念佛。赵昌笑道:“良主子昨儿夜里起来,俄然发晕倒在地下。哎哟嗳,当时可把主子们给吓坏了,万岁爷急得连神采都变了,特旨开宫门,夤夜传了当值的太医出去。传闻是喜脉,万岁爷非常欢乐,今儿一早便叫传各位太太出去陪良朱紫说话解闷,命主子这几日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里服侍良朱紫。还说今后凡是良朱紫想见家里人,便叫传各位太太出去呢。”
暖护樱桃蕊,寒翻蛱蝶翎。东风吹绿渐冥冥,不信平生蕉萃,伴啼莺。回顾素影飘残月,香丝拂绮棂。百花迢递玉钗声,索向绿窗寻梦,寄余生。
过了很久,方才道:“歇着吧,明儿还要夙起呢。”
那丫头亦不晓得,纳兰夫人亦听得了信儿,忙过来服侍,传了宫里来的人出去。那寺人神采极是恭谨,亦只道:“主子是外务府打发来的,因良主子身子不豫,以是传女眷进宫去。”老太太见问不出个究竟,只得命人请下去用茶,这厢忙忙地装束起来,预备进宫去。芸初见老太太神采焦炙,便道:“老祖宗且放宽解,昨儿孙媳妇进宫去,还见着良主子气色极好,想是不碍事的。”老太太不由牵了她的手,含泪道:“我的儿,你那里晓得,那孩子打小儿三灾八难的。我虽故意疼她,禁不住现在君臣有份,现在她是主子,反不得常常相见,我这内心实实惦记。何况上回传我们进宫去,我传闻是小产,内心难过得和甚么似的……”纳兰夫人忙忙隧道:“朱紫乃是有大福的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且不必多想。”一时服侍了老太太大妆,纳兰夫人妯娌天然亦要跟着入宫去。一列五乘肩舆,从神武门入顺贞门,便下轿换了宫中的车子,走了好久,方又下车。早有一名内监率着小寺人迎上来,方请下安去。纳兰夫人因见是天子身边的赵昌,吓了一大跳,忙忙亲手去搀,道:“公公如何如许多礼。”赵昌满脸笑容,到底请了个安,道:“主子给老太太、各位太太道贺。”
容若这才突然回过神来,又过了半晌,方才道:“你头上的白玉簪子是那里来的?”芸初这才昂首道:“是明天进宫去,良主子赏的。”容若又隔了好一会儿,才问:“良主子还赏了你些甚么?”芸初笑盈盈隧道:“除了这个,还赏了时新的织锦、宫缎,别的还赐给家里老太太、太太们好些东西。”容若道:“她待你倒真好。”芸初答:“本来在宫里的时候,我就和她要好。本日良主子还谈笑话,说我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容若听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十个字,心中便如刀割普通,痛苦难当。原觉得此生情思笃定,谁知造化弄人,缘错至此。思潮起伏,道:“本来你在宫里,就和她要好?”芸初答:“我和她原是一年进的宫,在外务府的时候,又分在一间屋子里,以是特别亲厚些。现在她虽是主子,可今儿见了我,还是极亲和待人。”见容若目不转睛地望着本身,不由脸上一红,脉脉地看着他。容若倒是死力矜持,终究难以自禁,问:“她现在可好?”
第三日是新妇回门之期,以是两人极早就起家,预备回门,方润色伏贴,又去上房向老太太存候。老太太才刚起家,丫头正在服侍梳洗,见了芸初便笑道:“今儿是回门,家去可要欢欢乐喜的。”芸初笑道:“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待孙媳妇如许好,孙媳妇天然每日都欢欢乐喜的。”正谈笑时,却有丫头慌镇静张地出去回道:“老太太,二门上传进话来,说是宫里打发人来,说我们家娘娘不好了。”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话,不觉像半空里打了个焦雷,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旁老成的许嬷嬷忙斥责那丫头:“到底如何回事,别一惊一乍的,渐渐说,别吓着老太太。”那丫头道:“二门上只说,宫里来的公公在门上立等,说我们家娘娘病了。”老太太急道:“我们家两位娘娘,究竟是哪一名娘娘病了?”
容若听她如许说,渐渐又喝了一口茶,那茶只是温热,只感觉又苦又涩,缓缓地咽下去。仿佛是自言自语:“一应吃的穿的用的,皆是天下顶好的,那但是真没的比了……”
芸初道:“我倒感觉样貌比本来仿佛清减了些。宫里都说良朱紫现在最得皇上宠嬖,照今儿的景象看,一应吃的穿的用的,皆是天下顶好的,那但是真没的比了。”
琳琅道:“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出宫的时候,我正病着,没有去送你。本日能见着,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芸初听她如许说,心中感到,勉强笑道:“主子当日对芸初就好,现在……”一句未完,琳琅已经执了她的手:“我说了别拘那些虚礼。”芸初只感觉她指尖微冷,紧紧攥着本身的手,脸上恍忽是笑容,但是眼睛里倒是本身看不懂的神采。她虽有满腔的话,亦不知从何提及。
佟贵妃点点头:“烦白叟家惦记,我还是本年春上,命妇入宫朝贺时见着过,她白叟家身子骨倒是极结实的。”芸初又请了个安:“都是托赖主子洪福。”佟贵妃笑道:“你们太太倒是常常入宫来,我们也是常常见着的。今后你也要常来,你可既是惠嫔的娘家人,又是良朱紫的娘家人。”芸初笑道:“主子恩情能让主子常常进宫来,给各位主子存候,那就是主子的福分了。”
这慧儿原是纳兰夫人房里的大丫头,为人极是机警,自从芸初过门,纳兰夫人特地指派她去服侍新人。本日进宫谢恩,她天然跟来服侍。慧儿见芸初精力倦怠,忙从车内带的奁盒里取出抿子来,替芸初抿一抿头发,又赞:“大奶奶这支钗真好。”芸初不觉摸了摸那支簪子,笑道:“是刚才良朱紫赏的。”慧儿笑道:“主子们在外头跑堂里闲坐,几位公公都说,我们府里出的两位主子都是大福之人。惠主子自不必说了,良主子竟也是如许得脸。”
容若酒后口渴,见桌上有茶,便本身斟了一杯来吃。夜深人静,芸初乍然与他独处一室,犹觉有几分不安闲,因见他喝茶,便道:“那茶是凉的,大爷细心伤了胃。”便走过来,另倒了热的给他。容若接过茶去,忽见她头上插着一支白玉簪,心中一恸,便如失魂落魄普通,只是怔怔地望着她。芸初倒让他瞧得难为情起来,渐渐低下头,低声问:“大爷瞧甚么呢?”
纳兰与新妇芸初入宫去谢恩,至了宫门口,纳兰候旨见驾,芸初则入后宫去面见佟贵妃。佟贵妃因为是天子赐婚,而明珠又是朝中重臣,以是倒是格外客气,特地命惠嫔与琳琅都来相见。芸初知琳琅新晋了良朱紫,以是一见面便插烛似的拜下去:“芸初给惠主子、良主子存候。”
惠嫔待她倒是格外亲热,坐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又赐了茶点,最后芸初告别,又赏了诸多东西。芸初从她宫中出来,又往储秀宫去见琳琅。
芸初想起本日所见,不觉亦点了点头,亦感觉眼下琳琅的圣眷,只怕犹在皇宗子的生母惠嫔之上。待回到府中,先去上房见过老太太、纳兰夫人并几位太太,将宫中犒赏之物呈上。老太太忙命丫头取了西洋的水晶眼镜来看,那些绫罗绸缎、妆花一经展开,金银丝线刺眼,映得满室生辉。老太太笑着点点头,说道:“宫里出来东西,到底不普通。”又细看了衣料,说道:“这只怕是江宁织造本年的新花腔子,可贵惠主子如许疼你。”芸初笑道:“回老太太的话,这几样是良主子赏的,那几匹宫缎是惠主子赏的。”老太太“喔”了一声。纳兰夫人笑道:“不管是谁赏的,一样都是我们家娘娘,都是贡献老太太的一片心。”老太太一面摘了眼镜,一面笑道:“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疼,琳琅这孩子虽只是我的外孙女,但是打小在我们家里长大,就和我的亲孙女一样。你们也看到了,或多或少,总归是她的一片情意。”
待到了储秀宫里,锦秋笑吟吟迎上来,请了个双安。芸初原曾在乾清宫当差,与锦秋是旧识,更因是琳琅面前的宫女,不敢怠慢,赶紧搀住了不让施礼,见着锦秋的穿戴神采,已经感觉不凡。待进了屋子,只见琳琅已经换了家常六合长春宫缎夹衣,头上亦只是白玉攒珠扁方,不过疏疏几点珠翠。见芸初磕下头去,忙亲手搀起来,一向拉着她的手,需求让她到炕上坐。芸初诚惶诚恐:“主子不敢。”琳琅心中酸楚,勉强笑道:“当日我们如何好来着,现在你好轻易来看我,我们别拘那些虚礼,坐着好生说说话。”
过了半晌,琳琅终究道:“大哥哥他是至情至性之人,必定会对你好。”芸初听到她提及新婿,脸上不由微微一红。琳琅道:“昔日我们两个总在一块儿调皮,现在竟成了一家人了……”说到这里,俄然又笑了,道:“好可贵的,你出去一趟,可我竟不晓得该说甚么才好。”芸初心中亦是感慨,琳琅却就此撇开了话题,问了家里人好,又说了数句闲话。因着天气已晚,怕宫门下钥,琳琅含笑道:“幸亏今后总有机遇出去,明天是大喜的好日子,我不留你了。”一面说,一面就重新上拔了一支白玉簪子下来,那簪子是羊脂白玉,温滑细致通体莹亮,竟无半分瑕疵。芸初忙行施礼道:“不敢受主子的赏。”琳琅却亲手替芸初簪在发间:“我原也没有甚么好东西送你,这枝簪子原是老太太旧时给我的,跟了我十几年了。我虽万分舍不得,你的那支既给了我,我这支便给你吧,也算是完璧归赵。”
芸初前一日过门,虽是洞房花烛夜,但是几近整夜未睡,不过和衣躺了一个更次。这日又是亥末时分才回房去,纳兰容若倒是过了子时方出去。荷葆见他双颊微红,眼眉饧涩,问了方知在前头被逼迫不过,酒喝得沉了,忙与慧儿奉侍他换了衣裳。慧儿见房内统统安妥,便低低隧道:“大爷与新奶奶早些歇着,明日还要夙起。”与荷葆一起率了世人退了出去,倒拽上门。
芸初见她执意如此,只得谢恩后陪她坐下。一时碧落斟上茶来,她原是当过上差的人,只尝了一口,便知是今春杭州新贡的雨前龙井。这茶少产贵重,每年进贡的不过戋戋数十斤,向例宫里除了太皇太后、太后、天子赏用以外,后宫当中罕少能得蒙犒赏。
因着办丧事,明珠府上却恰是热烈到了极处。他以首辅之尊,圣眷方浓,府上来宾自是流水介涌来。连索额图亦亲身上门来道贺,他不比旁人,明珠虽是避客,却也避不过他去,亲身迎出滴水檐下。宾主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索额图又将容若嘉奖了一番,道:“公子文武双全,甚得皇上正视,今后必是鹏程万里。”明珠与他夙来有些芥蒂,只不过打着哈哈,非常谦逊了几句,又道:“小儿佳耦此时进宫谢恩去了,不然如何样也得命小儿前来给索相叩首,以谢索相夙来的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