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为谁春(2)
四太太笑道:“我理睬的。”又说:“惠主子惦着您白叟家的身子,问上回赏的参吃完了没有,我回说还没呢。惠主子还说,隔几日要打发大阿哥来瞧老太太。”老太太连声说:“这可千万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惠主子如许说,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大太太、三太太天然凑趣,皆说:“惠主子现在虽是主子,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没得比,不枉老太承平日里疼她。”老太太道:“我们家这些女孩儿里头,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争气,可贵大阿哥也替她挣脸。”
纳兰夫人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去禀过老太太,再和你父亲筹议吧。”
容若按例陪母亲服侍老太太吃毕晚餐,又去给父亲明珠定省存候,方出来回本身房里去。丫头提了灯在前头,他一起迤逦穿厅过院,不知不觉走到月洞门外,远远瞥见那回廊角落枝丫掩映,昏黄星辉之下,恍忽似是乌黑一树玉蕊琼花,不由怔怔住了脚,脱口问:“是梨花开了么?”
他仰起脸来,只见苍茫夜空中一天灿烂的星子,东一颗,西一簇,仿佛天公顺手撒下的一把银钉。伸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当年与她赌词默韵,她一时文思偶滞,便只是抚着廊柱入迷,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过半晌,便喜盈盈转过身来,面上酒涡含笑,仿佛东风。
画珠出来见着,方“哎哟”了一声,说道:“你不要命了,如许的气候里,站在这风头上吹着?”琳琅这才感觉背内心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冻得冰冷,只说道:“我见一天的好星光,一时就看住了。”画珠说:“星星有甚么都雅,再站一会儿,看不冻破你的皮。”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丫头笑道:“大爷谈笑了,这骨气连玉兰都还没有开呢,何况梨花?”容若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却举足往回廊上走去,丫头赶紧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盏灯笼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拼贴无缝,光亮如镜。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窸窣拂过,夜风凛冽,吹着那窗扇微微摆荡。
出了宫门,天已经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小厮们上来挽了马,又取了凳子来,丫头先下了车,二门里三四个家人媳妇已经迎上来:“太太返来了。”四太太下了车,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三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见四太太出去,老太太忙撂了牌问:“见着姑奶奶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从钟粹宫的角门旁过,只见四小我簇拥着一名贵妇出来,看那服饰,倒似是进宫来存候的朝廷命妇,赶紧避在一旁。却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讶然道:“这不是琳女人?”琳琅不由抬开端来,那贵妇也正转过脸来,见了琳琅,神采也是又惊又喜:“真是琳女人。”琳琅已经跪下去,只叫了一声:“四太太。”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还没出宫门就传闻了,说是冬郎明天得了头彩,一箭双雕。不独那些侍卫们,连几位贝子、贝勒都被一股脑比了下去呢,皇上也非常欢畅。”老太太笑得直点头,又说:“去见你额娘,教她也欢乐欢乐。”容若便应了声“是”,起家去后堂见纳兰夫人。
四太太先请了安,方笑吟吟地说:“回老太太的话,见着惠主子了。主子气色极好,和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呢,又赏了东西叫媳妇带返来。”丫头忙奉与四太太递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萨,并沉香拐、西洋金表、贡缎等物。老太太看了,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好。”转头叫丫头:“如何不搀你们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谢了座,又说:“今儿另有一桩奇遇。”大太太便笑道:“甚么奇遇,倒说来听听,莫非你竟见着圣驾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还如许讽刺,天底下那里有命妇见圣驾的理——我是赶上琳女人了。”
老太太听了,公然忙问:“竟是见着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长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女人很好,人长高了,面貌也更加出挑了,还叫我替她向您存候。”老太太感喟了一声,说:“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场。只可惜她没造化……”顿了一顿,说:“转头冬郎返来,别在他面前提琳琅这话。”
正说话间,丫头来讲:“大爷返来了。”老太太一听,眉开眼笑,只说:“快快叫他出去。”丫头打起帘子,一名年青公子已翩但是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这朝服,才叫豪气都雅。”容若已经叫了一声:“老太太。”给祖母请了安,又给几位伯母叔母存候。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本身榻前坐下,问:“今儿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安妥吗?”容若答:“老太太放心。”又说:“今儿还得了彩头呢。”他将一支短铳双手奉上与老太太看:“这是皇上赏的。”老太太接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这是甚么劳什子,乌沉沉的?”容若道:“这是西洋火枪。明天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皇上一欢畅,就赐给我这个。”
纳兰夫人半晌才道:“续弦虽不比原配,到底也是毕生大事,你内心有甚么意义,也无妨直说。”容若说:“母亲如许说,岂不是叫儿子无地自容?汉人的礼法,是父母之命,媒人之言。我们满人纳雁通媒,也是听父母亲大人的意义才是端方。”
贰心中不由沉默无声地低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现在好天朗星,内心却只是苦雨凄风,万般愁绪不能言说。
琳琅抬头凝睇宫墙一角,衬着碧紫深黑的天。红墙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伫,如同永久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那春寒犹冽的晚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并不感觉。自从别后,她连在梦里也没有见过他……梦也何曾到谢桥……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恰是服侍四太太的大丫头,见四太太表示,赶紧双手搀起琳琅。四太太说:“女人快别多礼了,我们是一家人,再说这又是在宫里头。”牵了琳琅的手,欣然道:“这么些年不见,女人更加出挑了。老太太前儿还惦记,说不知甚么时候才气见上女人一面呢。”琳琅听她如许说,眼圈不由一红,说:“今儿能见着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分了。”一语未了,语中已带一丝哭泣之声,赶紧死力禁止,强笑道:“太太归去就说琳琅给老太太存候。”宫禁之地,那里敢再多说,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说,只说:“好孩子,你本身保重。”琳琅肃立宫墙之下,遥遥目送她远去,只见连缀起伏的宫殿绝顶,天涯幻起一缕一缕的朝霞,像是水面波纹,细细碎碎浮漾开来。半空便似散开了的五色绸缎,光彩流浪,四周却垂垂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渐渐洇开了来。
纳兰夫人听他说了,公然亦有忧色,说道:“你父亲成日地说嘴,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实在皇上一向待你很好,你别孤负了圣望才是。”容若应了“是”,纳兰夫人倒似想起一事来:“官媒拿了庚帖来,你转头看看。你媳妇没了快两年了,这事也该上心了。”见他低头不语,便道:“我晓得你内心仍旧不好受,但伉俪伦常,情分上头你也经心极力了。”容若道:“此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