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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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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兰襟亲结(3)

天子“唔”了一声,道:“是朕要带你去,不怨你。刚才索额图方才引过《史乘》,你又来了――‘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王太后云:‘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朕再加一句:现有卫氏琳琅。”她的笑容倒是转眼即逝,低声道:“万岁爷可要折琳琅的福,琳琅那里能比得那些贤妃,何况成帝如何及得皇上万一?”

她哽咽难语,尽力调均了气味。天子身上的龙涎香,夹着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气,身后熏笼里焚着的百合香,混合着叫人垂垂沉湎。本身掌心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模糊作痛,渐渐地松开来,又过了很久,方悄悄开口唱:

小阿哥,快睡吧,挣下功绩是你爷俩的。

纳兰道:“主子等护驾不周,请皇上定罪。”天子见他穿戴侍卫的青色油衣,依着端方垂手侍立,那声音竟然在微微颤栗,也不知是气候酷寒,还是刚才担忧过虑,这会子松下心来格外后怕。天子心中恰是欢乐,也未去多想,只笑道:“朕已经晓得不该了,你们还不肯轻饶么?”寺人已经通报上来:“万岁爷,索大人递牌子觐见。”

天子近侍的寺人固执仪仗皆候在海子边上。那北风正紧,风从冰面上吹来,夹着雪霰子刷刷地打在脸上,呛得人眼里直堕泪。一拨一拨的侍卫朴重出去,颇尔盆此时方自平静下来,安抚神情焦灼的梁九功:“梁总管,这里是行宫,四周宫墙围着,内里有前锋营、护虎帐、火器营的驻跸,内里有随扈的御前侍卫,外人进不来,我们总能找着皇上。”话虽如许说,但内心惴惴不安,仿佛更像是在安抚本身。又说:“苑里处所大,四周林子里虽有人巡查,但如何好叫皇上一小我骑马走开?”话里到底忍不住有丝抱怨。

琳琅见他目光暖和,一双眸子里瞳人清澈,黑得几近能瞧见本身的倒影,直要望到民气里去似的。内心如绊着双丝网,何止千结万结,纠葛乱理,竟不敢再与他对视。掉转脸去,内心怦怦直跳。天子握着她的手,却渐渐地攥得紧了。距得近了,天子衣袖间有幽幽的龙涎香气,叫她微微眩晕,仿佛透不过气来。距得太近,瞻仰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表面,眉宇间却错综庞大,她不懂,更不肯去考虑。

这一起之下忽左忽右跟着骡车,纵马由缰,便如掉了魂似的,只听车轮辘辘,辗得路上积雪残冰沙沙微声,更似辗在本身心房上,寸寸焦痛,再无半分安生处。

大花翎子,二花翎子,挣下功绩是你爷俩的。

梁九功苦笑了一声,隔了半晌,方低声道:“官大人,万岁爷不是一小我――可也跟一小我差未几。”颇尔盆叫他弄胡涂了,问:“那是有人跟着?”梁九功点点头,只不作声。颇尔盆更加地胡涂,正想问个明白,忽听远处模糊传来鸾铃声,一骑蹄声哒哒,信缰返来。飘飘洒洒的雪霰子里,只见那匹白马极是高大神骏,恰是天子的坐骑。垂垂近了,看得清顿时的人裹着紫貂大氅,风吹翻起明黄绫里子。颇尔盆远远见着那御衣方许用的明黄色,先自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这才瞧逼真顿时竟是二人共乘。抢先的人裹着天子的大氅,银狐风兜掩去了大半张脸,瞧那身形娇小,竟似是个女子。天子只穿了绛色箭袖,腕上翻起明黄的马蹄袖,极是精力。世人忙着施礼,天子含笑道:“马跑得发了兴,就兜远了些,是怕你们着慌,打南边犄角上返来――瞧这阵仗,约莫朕又让你们发兵动众了,都起来吧。”

颇尔盆又惊又急,道:“那还不派人去找?”那统领道:“南宫的侍卫已经全派出去了,这会子还没动静。标下感觉不当,以是赶过来回禀大人。”颇尔盆知他是怕担负,可这任务实在严峻,别说本身,只怕连总责跸防的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也难以担负。只道:“快快叫銮仪卫、上虞备用处的人都去找!”本身亦吃紧忙忙往外走,忽听那戈什哈追出来直叫喊:“大人!大人!靴子!”这才感觉脚下冰冷,本来是光袜子踏在青砖地上。忧心如焚地接过靴子笼上脚,叮嘱那戈什哈:“快去禀报索大人!就说行在有紧急的事,请他速速前来。”

纳兰忙上马,号召了扈从的兵丁帮手推车,十余人悄悄松松便扶了那骡车起来。纳兰心下一松,回身正待认镫上马,俄然风过,吹起骡车幔帐,模糊极淡薄的暗香,倒是魂牵梦萦,永志难忘的熟谙。心下惊痛,蓦地掉转头去,怔怔地望着骡车幔帐,仿佛要看破那厚厚的青呢毡子似的。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挞伐马啦。

南苑处所逼仄,自是比不得宫内。驻跸关防是首要,幸亏丰台大营近在天涯,随扈而来的御营亲兵驻下,核心抽调丰台大营的禁旅八旗。颇尔盆领内大臣,上任不久即赶上如许差事,未免诸事有些抓忙。纳兰原是常常随扈,晓得中间的关窍,从旁帮衬一二,倒也到处安插得安妥。

天子亦不说话,亦久久不转动,脸庞贴着她的鬓发。过了好久,方道:“你那日没有唱完,本日重新唱一遍吧。”

颇尔盆心下一沉,忙问:“如何了?”那统领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戈什哈。颇尔盆道:“无妨事,这是我的亲信。”那统领还是沉吟。颇尔盆只得挥一挥手,命那戈什哈退下去了。那统领方开口,调子里隐着一丝慌乱,道:“官大人,皇上不见了。”

等索额图跪安退下,天子方起家回暖阁。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固执珠线打络子,神采却有些怔忡不宁,连天子出去也没留意,蓦地间忽见那明黄翻袖斜刺里拂在络子上。天子的声音很愉悦:“这个是打来做甚么的?”却将她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叫了声:“万岁爷。”天子握了她的手,问:“手如何如许凉?是不是才刚受了风寒?”她悄悄摇了点头,低声道:“琳琅在悔怨――”语气稍稍呆滞,旋即黯然:“不该叫万岁爷带了我去骑马,惹得大臣们都担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是琳琅累及万岁爷有伤圣德。”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天子就在南宫正殿里传见索额图。索额图行了见驾的大礼,公然未说到三句,便道:“皇上万乘之尊,身系社稷安危。袁盎曰:‘令媛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一开了头,便滚滚不断地劝谏下去。天子见本身所猜全中,禁不住微微一笑。贰表情甚好,实在对付了这位重臣几句,因他恰是当值大臣,又扣问了京中动静,京里各衙门早就封了印不办差,倒也并没有甚么要紧事。

早有人上来拉住辔头,天子翻身上马,回身伸出双臂,那顿时的女子身形轻巧,几近是叫他悄悄一携,便娉娉婷婷立在了地上。颇尔盆方随众谢恩站起来,料必此人是后宫妃嫔,本来理应躲避,但如许迎头赶上,措手不及,不敢昂首,忙又打了个千儿,道:“主子给主子存候。”那女子却仓促将身子一侧,并不回礼,反发展了一步。天子也并不睬会,一昂首瞧见纳兰远远立着,神采惨白得像是屋宇上的积雪,竟没有一丝赤色。天子便又笑了一笑,表示他近前来,道:“今儿是朕的不是,你们也不必吓成如许,这是在行苑里头,莫非朕还能走丢了不成?”

这日气候阴沉,过了中午下起雪珠子,如椒盐,如细粉,零零散星撒落着。颇尔盆亲身带人巡查了关防,回到直房里,一双鹿皮油靴早沁湿了,套在脚上湿冷彻骨。服侍他的戈什哈忙上来替他脱了靴子,又移过炭盆来,道:“大人,直房里没脚炉,您姑息着烤烤。”颇尔盆本感觉那棉布袜子湿透了贴在肉上,连脚得冻得失了知觉,伸着脚让炭火烘着,和缓着垂垂缓过劲来。忽见棉布帘子一挑,有人出去,恰是南宫正殿的御前侍卫统领,身上穿戴湿淋淋的油衣大氅,脸上冻得白一块红一块,神采仓促短促,打了个千儿,只吃力隧道:“官大人,出事了。”

只听那统领道:“皇上要赏雪,出了正殿,往海子边走了一走,又叫预备马。梁公公原说要传御前侍卫来服侍,皇上只说不消,又不让人跟着,骑了马沿着海子往上去了,快一个时候了结不见返来。梁公公这会子已经急得要疯了。”

因依托着,天子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收回的:“第一次见着你,你站在水里唱歌,那晚的月色那样好,照着河岸四周的新苇叶子――就像是做梦一样。我极小的时候,嬷嬷唱《悠车歌》哄我睡觉,唱着唱着睡着了,以是总感觉那歌是在梦里才听过。”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唇角微微发颤。他却将她又揽得更紧些:“这些日子我一向在想,倘使你替我生个孩子,每日唱《悠车歌》哄他睡觉,他必然是世上最有福分的孩子。”

颇尔盆只觉如五雷轰顶,内心悚惶非常,脱口斥道:“胡扯!皇上如何会不见了?”这南苑行宫里,虽比不得禁中,但还是里三层外三层,跸防是滴水不漏,密如铁桶。而天子御驾,等闲身边寺人宫女总稀有十人,就算在宫中来去,也有十数人跟着服侍,那里能有“不见了”这一说?

天子不由笑道:“虽是阿谀,但实在叫人听了内心舒坦。我只是奇特,你到底藏了多少本领,连经史子集你竟都读过,起先还欺君罔上,叫我觉得你不识字。”琳琅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说:“不敢欺瞒万岁爷,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且太宗天子祖训,宫人不让识字。”天子寂静了半晌,俄然悄悄叹了口气:“六宫主位,不识字的也多。偶然返来乏透了,想讲句笑话儿,她们也一定能懂。”

悠悠扎,巴布扎,小夜嗬,小夜嗬,锡嗬孟春莫很多嗬。

她声音明朗美好,低低徊旋殿中。窗外的北风如吼,纷繁扬扬的雪花飞舞,雪倒是下得越来越紧,直如无重数的雪帘幕帷,将六合尽笼此中。

因着气候晴暖,路上雪开端垂垂融了,甚是难走,车轮马蹄之下只见脏雪泥泞飞溅。御驾行得虽慢,骡车倒也走不快。纳兰信马由缰地跟着,不由怔怔出了神。恰在此时路面有一深坑,本已填壅过黄土,但大队人马踩踏而过,雪水溶解,骡车行过期车身一侧,朱轮却陷在了此中。掌车的寺人连声呼喝,那骡马几次使力,车子却没能起来。

“悠悠扎,巴布扎,狼来啦,虎来啦,草率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睡觉啦……”

琳琅心中思潮翻滚,听他低低娓娓道来,那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直欲夺眶而出,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衿上。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恍惚的泪光里瞧去,御用的明黄色,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都成了昏黄冰冷的泪光。惟闻声他胸口的心跳,怦怦地稳然入耳。一时千言万语,心中不知是哀是乐,是苦是甜,是恼是恨,是惊是痛。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最不成抑的无尽悲辛。柔肠百转,思路千回,恨不得身如齑粉,也胜似现在的煎熬。

天子微微皱一皱眉,立即又展颜一笑:“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索额图必又要谏劝,甚么‘令媛之子坐不垂堂’……”纳兰恍恍忽惚听在耳中,自幼背得极熟《史记》的句子,此时天子说出来,一字一字却恍若夏季的焦雷,一声一声轰隆般在耳边炸开,却底子不晓得那些字连起来是何意义了,风夹着雪霰子往脸上拍着,只是麻痹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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