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六龙天上(3)

琳琅只道：“不是我偷的，我决不能认。”

琳琅听那脚步声杂沓迩来，明显不止一人，不知是否是魏长安返来了，心中思忖。只听咣啷啷一阵响，锁已经翻开，门被推开，琳琅这才见着内里天气灰白，暮色四起，远远廊下寺人们已经在上灯。小寺人簇拥着魏长安，夜色初起，他一张脸也是暗淡不明。那魏长安亦不坐了，只站在门口道：“有这半晌的工夫，你也尽够想好了。还是痛快认了吧，那四十板子硬硬头皮也就挺畴昔了。”

天子问：“犯端方？犯了甚么端方？”芳景道：“主子并不晓得。”天子便叫：“梁九功！”

那小宫女道：“谙达叮咛，不准女人破钞呢。”不待画珠说话，将辫子一甩就跑了。

乾清宫里因着殿宇广漠，除了御案之侧两盏十六支的烛台点了通臂巨烛，另有极大的纱灯置在本地，照得暖阁中明如白天。冯四京去了北五所，敬事房的另一名当值寺人方用大银盘送了牌子出去，天子只挥一挥手，说了一声：“去。”这便是所谓“叫去”，意即彻夜不召幸任何妃嫔。敬事房的当值寺人便磕了个头，无声无息地捧着银盘退下去。

倒是敬事房的当值寺人冯四京来回话：“万岁爷，魏谙达办差去了。”梁九功忙道：“胡涂东西，凭他办甚么差事去了，还不快找了来？”冯四京赶紧磕了个头，便要退出去，天子却叫住他：“等一等，问你也一样。”

梁九功见天子负手而立，神采平和，瞧不出甚么端倪。梁九功便问冯四京道：“服侍茶水的琳琅，说是犯了端方，叫你们敬事房锁起来了，是如何一回事？”

琳琅道：“我小小的一名宫女，在御前不过月余工夫，如何会晤罪于安主子？”她怕人瞧见，只连声催促芸初拜别，说：“你冒险来瞧我，这情分我已经唯有铭记了，你快走，没得扳连你。”芸初情知无计，只再三不肯。忽听那廊下寺人咳嗽两声，恰是递给芸初的暗号，表示有人来了。琳琅吃了一惊，芸初忙走开了。

天子渐渐将书翻过一页，却没有答话。梁九功道：“琳琅倒真是冤枉，到底还是挨了两杖。主子瞧她那模样非常委曲，只是忍着不敢哭罢了。”

琳琅只悄悄叫了声：“谙达。”冯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曲女人了，我紧赶慢赶地赶到，到底还是叫女人受了两杖，幸亏并没伤着筋骨。”梁九功不睬冯四京，只对琳琅道：“女人在这里稍等，我去处万岁爷回话。”便走进殿中去。天子仍全神灌输在书籍上，梁九功悄悄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万岁爷，琳琅返来了，是不是叫她出去谢恩？”

最后还是梁九功轻声对冯四京道：“既然琳琅没偷东西，还不叫人去放了出来。”

琳琅不知为何，蓦地忆起那日天子递过帕子来，灯外的纱罩上绣着浅金色龙纹，灯光晕黄映着天子的一双手，晰白净利，隐着力道。那帕子轻飘飘地执在他手上，却俄然有了千钧重似的。她心乱如麻，悄悄叹了口气：“万岁爷如何会待我特别好。”

芸初道：“此处不宜多说，只一桩事——我听人说，那魏长安是安主子的远房亲戚，你莫不是获咎了安主子？”

天子在戌初时分回宫，画珠上来服侍换衣，服侍冠履的寺人替天子摘了朝服冠带。天子换下明黄九龙十二章的朝服，穿了家常绛色两则团龙暗花缎的袍子，神采间微微有了倦意。等传了点心，芳景上来奉茶，天子俄然想起来，随口道：“叫琳琅去御跑堂，传杏仁酪来。”

冯四京道：“琳琅偷了东西，奉了安主子的叮咛，锁到北五所去了。”梁九功问：“偷东西，偷甚么东西了？”冯四京答：“就是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魏谙达带了人从琳琅箱子里搜出来，人赃并获。”

梁九功一时没推测天子会如此说，只得“嗻”了一声，渐渐退出。天子却叫住他，从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来，说：“朕说过这扳指是赏她的，把这个给她。”梁九功忙双手接了，来至廊下，见了琳琅，笑容满面道：“万岁爷叮咛，不必出来谢恩了。”又悄声道：“给女人道贺。”琳琅只觉手中一硬，已经多了一样物件。梁九功已经叫人：“扶下去歇着吧。”便有两名宫女上来，搀了她回本身屋里去。

画珠忙替琳琅道了谢，琳琅疼得满头大汗，犹向柜中指了一指。画珠明白她的意义，开了柜子取了匣子，将那黄澄澄的康熙通宝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宫女手中，说：“烦了mm跑一趟，归去感谢梁谙达。”

天子“哦”了一声，神采自如地说：“那扳指不是她偷的，是朕赐给她的。”

梁九功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从小寺人手里接了烛剪，亲身将御案两侧的烛花剪了，服侍天子看书。待得大半个时候后，梁九功瞧见冯四京在内里递眼色，便走出来。冯四京便将身子一侧，那廊下本点着极大的纱灯，夜风里微微摇摆，灯光便如水波轻漾，映着琳琅乌黑的一张脸。梁九功见她发鬓微松，被小宫女搀扶勉强站着，神采倒还平静，便道：“女人受委曲了。”

画珠只得掩上房门，替琳琅敷了药，再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出去打水了。琳琅独安闲屋里，只感觉痛得昏昏沉沉，摊开了一向紧紧攥着的手掌，却不想竟是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幽幽的似一泓碧水，就着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内壁镌着铁钩银划的两个字：“玄烨”。她出了一身的汗，只感觉身子轻飘飘使不上力。那只扳指似建议烫来，烫得叫人拿捏不住。

琳琅虽只受了两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非常力，那外伤倒是不轻。她强自挣扎到此时，只觉腿上剧痛难耐。回了屋中，画珠赶紧上来帮手，扶她卧到床上。梁九功却遣了名小宫女，送了外伤药膏来。那小宫女极是机警，悄悄隧道：“梁谙达说了，只怕女人受了外伤血淤气滞，这会子若传医问药，没得轰动旁人。这药原是西北大营里贡上来的，还是客岁春季里万岁爷赏的，说是化血散淤极佳的，女人先用着。”

殿中诸人都非常难堪。那只翡翠扳指既然是御用之物，天然代价连城。何况天子自少年初习骑射时便戴得惯了，夙来为天子敬爱之物，随身不离，等闲却赐给了一个宫女。大家内心猜忖着这内里的文章，只是都不敢暴露甚么异色来。冯四京却连想都已经不敢往下想。

芳景道：“回万岁爷的话，琳琅犯了端方，交慎刑司关起来了。”

梁九功赶紧出去，天子问他：“琳琅犯了甚么端方？”梁九功这日随扈出宫，刚返来还未晓得此事，摸不着脑筋。画珠在一旁忍不住道：“万岁爷只问魏谙达就行了。”天子没有问她话，她如许贸冒然搭腔，是极分歧端方的，急得梁九功直向她使眼色。幸亏天子并没有计算，只道：“那就叫魏长安来。”

魏长安听她如是说，便向小寺人使个眼色。两名小寺人上前来，琳琅心下强自平静，任他们推搡了今后院去，司刑的寺人持了朱红漆杖来。魏长安慢悠悠隧道：“老端方，从背至腿，只别打脸。”一名寺人便取了牛筋来，将琳琅双手缚住。他们绑人都是早绑出门道来的，四扭四花的牛筋，五大三粗的壮汉也捆得转动不得。直将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绕，用力一抽，那纤细凝白的手腕上便缓缓浮起淤紫。

冯四京早就汗得连衣裳都湿透了，只感觉那两肋下嗖嗖生寒，连那牙关仿佛都要“咯咯”作响。只“嗻”了一声却行而退，至殿别传唤小寺人：“快，快，跟我去北五所。”

天子瞧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赶紧跪下去，说：“主子该死，是主子一时忽视，忘了将这事奉告敬事房记档。”

殿中俄然大家都难堪起来，氛围里似渗了胶，垂垂叫人缓不过气来。冯四京唬得磕了个头，调子已经非常勉强：“万岁爷，这个犒赏没有记档。”凡例天子如有犒赏，敬事房是要记实在册，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赏或人某物。冯四京千万想不到天子竟会如此说，大惊之下额上满是涔涔的盗汗，心中惶然惊骇。

天子将书往案上一掷，口气淡然：“梁九功，你甚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多嘴？”梁九功忙道：“主子该死。”天子微微一笑，将书重新拿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着，这两日先不必当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