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龙天上(1)

第二日卯时天子就往乾清门御门听政去了，乾清宫里便一下子静下来。做杂役的寺人打扫屋子，拂尘拭灰。琳琅往御跑堂里去了返来，画珠却叫住她至一旁，悄声道：“刚才太后那边有人来，我问过了，现在芸月朔切还好。”琳琅道：“等几时有了机遇乞假，好去瞧她。”

琳琅与画珠现在住同一间屋子，琳琅睡觉本就轻浅，这日失了觉，老是睡不着，却闻声那边炕上窸窸窣窣，却本来画珠也没睡着，不由轻声叫了声：“画珠。”画珠问：“你还醒着呢？”琳琅道：“新换了这屋子，我已经三四天没有黑沉地睡上一觉了。”又问：“你明天是如何啦？畴前你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芸初老笑话你是打盹虫投胎。”画珠道：“明天万岁爷跟我说了一句话。”

琳琅答：“另有。”天子便说：“送些去给太皇太后。”琳琅便领旨出来，取了提盒来装了一大碗酪，命小寺人打了伞，本身提了提盒，去慈宁宫太皇太后处。

倒是敬事房的首级寺人魏长安，磕了一个头道：“请万岁爷示下。”方捧了银盘出去。琳琅退出去换茶，正巧在廊下遇见画珠抱了衣裳，两小我一起走着。画珠远远见魏长安领旨出来，便向琳琅扮个鬼脸，凑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猜明天万岁爷翻谁的牌子？”

天子转头见是她，便问：“朕有何喜？”

画珠内心一紧，忙与琳琅一同往直房里去了。直房里已经是黑压压一屋子宫女寺人，满是乾清宫当差的人。魏长安站在那边，板着脸道：“万岁爷那只子儿绿的翡翠扳指，今儿夙起就没瞧见了。原没有张扬，现在看来，不张扬是不成了。”便叫过专管天子佩饰的寺人姜二喜：“你本身来讲，是如何回事？”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归去好好当差，奉告你主子，他自个保重身子，也就是孝敬我了。”

琳琅盈盈请了个安，道：“回万岁爷的话，太皇太后见了酪，非常欢乐，问了皇上的起居，对主子说，万岁爷您自个保重身子，也就是孝敬太皇太后了。”

因为折子并没有明发，以是明珠以密折赔罪。天子明知纳兰对那吹箫之人甚是神驰，恐是顾忌明珠对婚事不悦，故而有此推搪作态，以是成心将折子交给明珠。明珠公然诚惶诚恐，上专折赔罪。现在看来此事已谐，他握笔沉吟，那笔尖朱砂本舔得极饱，这么一游移的工夫，“嗒”一轻响，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极是触目。天子微觉不吉，不由悄悄将折子一推，搁下了笔。

她内心不安，到了晚间，天子去慈宁宫存候返来，梁九功下去催促寺人们下钥，其他的宫女寺人都在暖阁外忙着剪烛上灯，单只剩她一小我在御前。殿中极静，静得听获得天子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声。眼睁睁瞧着盘中一盏茶垂垂凉了，便欲退出去换一盏，天子却俄然昂首叫住她：“等一等。”她内心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发慌起来。天子很安闲地从袖间将那方帕子取出来，说：“宫里端方多，像下午那样出错，叫人见到是要受惩罚的。”那口气非常的平和。琳琅接过帕子，便低声道：“谢万岁爷。”

幸得小寺人已经取了烫伤药来，梁九功见天子并未受伤，才算松了口气，对着琳琅亦和颜悦色起来：“先下去上药，烫伤了可不是玩的，这几日可不必当差了。”

天子是背对着梁九功，梁九功与画珠都没瞧见甚么。琳琅涨红了脸，梁九功却道：“瞧这雨下的，琳琅，去换了衣裳再来，这模样多失礼。”虽是大总管一贯责备的话语，说出来却并无责备的语气。琳琅不知他瞧见了甚么，只得恭敬道：“是。”

太皇太后听闻天子打发人送酪来，便叫琳琅出来。但见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戴家常的绛色纱纳绣玉兰团寿夹衣，头上亦只插带两三样素净珠翠，端庄慈和，模糊却极有严肃之气。琳琅进殿恭敬行了礼，便侍立本地。太皇太后满面笑容，极是欢乐：“难为天子事事想着我，一碗酪还打发人冒雨送来。”见琳琅衣裳半湿，微生怜意，问：“你叫甚么名字？”

琳琅心中难过，只摇一点头。画珠见她神采有异，觉得是刚才受了梁九功的斥责，便安抚她说：“当差哪有不挨骂的，骂过就忘，可别想着了。好轻易小四儿出去一遭，你不想往家里捎带甚么东西？”琳琅腕上模糊灼痛，心中更是痛如刀绞，只低声道：“我那里另有家。”悄悄叹了口气，望着窗外，但见庭中花木扶疏，一架荼蘼正开得满院白香，轻风吹过，春阴似水，花深如海，寂寂并无人声。

琳琅答：“回太皇太后的话，主子叫琳琅。”

琳琅方捧了茶进殿，忽听那风吹得窗子“啪”一声就开了。寺人忙去关窗，天子却叮咛：“不消。”起家便至窗前看天气，只见天上乌云翻卷，一阵风至，挟着万线银丝飘过。只见那雨打在瓦上噼叭有声，不一会儿工夫，雨势便如盆倾瓢泼，殿前四下里便腾起蒙蒙的水气来。天子不觉精力一振，说了一声：“好雨！”琳琅便端着茶盘屈膝道：“主子给主子道贺。”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她回到房中以后，虽上了药，但手腕上一阵一阵燎痛，起坐不定，躺在床上闭目好久，才昏黄假寐。过不一会儿，画珠下值返来，已经传闻她伤了手，便替她留了稀饭，又问她：“本日又是小四儿该班，你可有甚么要捎带的？”本来禁宫当中，是不让私传动静的，但寺人们有奉差出宫的机遇，宫女们暗里里与他们交好，可往外夹带家书或是一二什物，不过瞒上不瞒下罢了。她们在御前行走，那些寺人苏拉们更是凑趣，天然隔不了几日便来阿谀。

画珠道：“万岁爷问我——”俄然顿住了不往下说。琳琅问：“皇上问你甚么了？”画珠只不说话，过了半晌俄然笑出声来：“也没甚么，快睡吧。”琳琅恨声道：“你这坏东西，这模样说一半藏一半算甚么？”画珠闭上眼不作声，只是装睡，琳琅也拿她没有体例。过得半晌，却听得呼吸均匀，本来真的睡着了。琳琅展转半晌，也昏黄睡去了。

天子悄悄点头，忽见门外人影一晃，问：“谁在那边鬼鬼祟祟？”

天子见她怯怯的一双明眸望着本身，又惊又惧，那模样说不出的不幸。正待要说话，梁九功早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一面替天子清算衣衿上的水痕，转头就呵叱琳琅：“你这是如何当差的？今儿烫着万岁爷了，就算拿你这条命也不敷抵换。”她本就神采惨白，犯了如许的大错，连唇上最后一抹赤色都消逝不见，盈盈含泪，几欲要哭出来了，强自平静，拿绢子替天子拭着衣衿上的水痕。

己卯日天子亲出午门，步行前去天坛祈雨。待御驾率着大小臣工徐行行至天坛，已然是暴风高文，只见半天乌云降落，黑压压的似要摧城。待得御驾返回禁城，已经是申初时候，天子还没有效晚膳。天子素例只用两膳，早膳时叫起见臣子，中午进晚膳，早晨则进晚酒点心。这还是太祖于马背上交战时立下的端方。天子已经斋戒三天，这日又步行数里，但方当盛年，到底精力实足，反倒胃口大开，就在乾清宫传膳，用了两碗米饭，吃得非常苦涩。

要乞假并不轻易，一向比及四月末，天子御驾出阜成门观禾，乾清宫里除了梁九功带了御前近侍的寺人们随扈服侍，琳琅、画珠等宫女都留在宫里。琳琅与画珠先一日便向梁九功告了假，这日便去瞧芸初。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百姓久旱盼得甘霖之喜，天然更是万岁爷之喜。”天子心中欢乐，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翻开盖碗，已觉有异：“这是甚么？”

虽说太病院秘制的伤药极是灵验，但烫伤后亦疗养了数日，这一日重新当值，恰值天子前去天坛祈雨。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礼注典礼天然是一大套繁文缛节，最要紧的是，要挑个好日子。钦天监所选良辰谷旦，却有一多数是要看天行事。本来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坛祭天祈雨，已经是最后的“放手锏”，迫不得已断不会行。最要紧的是，天子祭天以后，必然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当日便有一场甘霖，不然老天爷不给天子半分面子，实实会大大有损九五至尊受命于天的庄严。以是钦天监特地比及天气暗淡阴云密布，看来克日一场大雨期近，方报上了所挑的日子。

琳琅忙道：“万岁爷本日步行甚远，途中必然焦渴，晚膳又进得香，以是主子大胆，叫御跑堂预备了杏仁酪。”

琳琅不由笑道：“万岁爷跟你说甚么话了，叫你半夜都睡不着？”

那雨比来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闻声一片“哗哗”的水声。那殿基之下四周的驭水龙首，疾雨飞泄，蔚为壮观。那雨势短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气，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风挟着雨势更盛，直往人身上扑来。琳琅虽打着伞，那雨仍不时卷入伞下，待回到乾清宫，衣裳已经湿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湿的鬓发，入殿去见驾。

开到荼蘼花事了，这迟迟春日，毕竟又要畴昔了。

——纳兰容若《采桑子》

谁知芸初却被太后打发去给端嫔送东西，两小我扑了个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宫去。方进宫门，便有小寺人慌镇静张迎上来：“两位姐姐往那里去了？魏谙达叫大伙儿全到直房里去呢。”

琳琅只觉从耳上滚烫炽热，那一起滚烫的绯红直烧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成，这又关着你甚么事了？”画珠吐一吐舌头：“我不过传闻端主子得宠了，以是想看看哪位主子圣眷正隆。”

琳琅问：“但是出了甚么事？”那小寺人道：“可不是出了事——传闻是丢了东西。”

琳琅应“是”，见太皇太后并无旁的话叮咛，便磕了头退出来，还是回乾清宫去。

因两人距得极近，天子只觉幽幽一脉暗香袭来，缭绕中人欲醉，她手中那素白的绢子，淡缃色丝线绣的四合快意云纹，让民气里忽地一动。梁九功一迭声嚷：“快快去取烫伤药。”早有小寺人飞奔着去了，天子道：“朕没烫着。”低头见她手腕上已经起了一串水泡，不觉道：“可烫着了未曾？”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颊上微微的晕红便透出来，叫天子想起那映在和田白玉梨花盏里的芙蓉清露，未入口便如能醉人。他却不知不觉拾起那帕子，伸手给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颊上飞红，如同醉霞。恰好这当口梁九功带着画珠捧了坎肩出去，梁九功最是机灵，一见不由缩住脚步。天子却已经闻声了脚步声，回击却将手帕往本身袖中一掖。

天子听她转述太皇太后话时，便站起来悄悄听着。待她说完，方感觉那暗香缭绕，不断如缕，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普通。禁不住谛视，只见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也似的面庞之侧，发梢犹带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清楚。却有一滴雨水缓缓滑落，顺着那莲青色的衣领，落下去转眼不见，因着衣衫尽湿，勾画显出那盈盈身形，倒是楚楚动听。那雨气湿衣极寒，琳琅只觉鼻端轻痒难耐，只来得及抽出帕子来掩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御前失礼，仓猝退后两步，道：“主子失礼。”慌乱熟行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轻巧盈无声落地。

太皇太后笑道：“这名字好，好个清爽的孩子。之前没见过你，在乾清宫当差多久了？”

琳琅正捧了茶出去，见天子搁笔，忙将那小小的填漆茶盘奉上，天子伸手去接，因端方不能与天子对视，目光微垂，不想瞥见案头折子上极熟谙的笔迹：“主子伏祈小儿性德婚事……”顿时胸口一紧，手中不知不觉已经一松，只听“咣啷”一声，一只竹丝白纹的粉定茶盏已经跌得粉碎，整杯滚烫的热茶全都泼在御案上。天子不由“呀”了一声，她突然回过神来，神采煞白：“主子该死！”见御案上茶水碎杯狼籍，天子已经站了起来，她直吓得面无人色：“万岁爷烫着没有？”

琳琅道：“主子方在御前当差一个月。”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问：“天子本日返来，精力还好吗？”琳琅答：“万岁爷精力极好，走了那样远的路，还是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问：“晚膳进的甚么？香不香？”

天子平素下午本应有日讲，因为祈雨这一日便没有进讲。以是天子换了衣裳，很闲适地检点了折子，又叫寺人取了《职方外纪》来。方瞧了两三页，俄然极淡的暗香袭人渐近，不由抬开端来。

琳琅道：“哪位主子得宠不都一样。说你懒，你倒爱操心不相干的事。”俄然欣然道：“不知芸初现在如何样了。”御前宫女，向来不乞假不能胡乱走动，芸初自也不能来乾清宫看她。画珠道：“好轻易我来了，芸初偏又去了，我们三小我是一块儿进的宫，好得和亲姊妹似的，可爱总不能在一块儿……”只叹了口气。琳琅俄然哧地一笑：“你本来还会感喟，我觉得你向来不晓得忧愁呢。”画珠道：“人生活着，那里有不会忧愁的。”

天子问：“这是回子的东西吧？”琳琅轻声应个“是”。天子浅尝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师甜杏仁用热水泡，加炉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净水漂净，再量入净水，兑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带水磨碎成极细的粉。用绢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调、煮熟，兑了奶子，最后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盏津甜软糯。天子只觉齿颊生香，极是甘美，道：“这个甚好，杏仁又润肺，你想得很殷勤。”问：“还预备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