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回城
苏一低头喝粥,慢咽下去,“人家心气儿高,瞧不上我做媳妇儿,说我没皮没脸赖着他。贬损了一通,又说我是打小没娘管的,野着到大的。我平生没甚么听不得的,也就听不得人说我没爹教没娘管。爷爷和大娘想拉拢我和他,那是瞎子打蚊子,白搭力量。你们当我们是两小无猜混吵混闹玩儿一样,却不是,我与周家那兄妹俩,是骨子里的两看相厌,就不是一道儿上的。”
老伴计也点着了烟锅脑筋里的烟草,火星儿直跳,说:“你可想好了,筹算甚么时候要下来?”
周大娘来的时候带了块巴掌大的豆腐,今早晨刚出锅的,还蒸着热气。她径直往灶上放着,打了帘子进屋来找苏一。见她正低头压袍沿儿,忙过来伸手接,“给我罢,你也怪累的,返来还做这些个。要甚么跟我说,放心总能搭把手,转头做好都给你。”
苏一往他碗里夹腌菜,等着他先出声。不过听他清了下嗓眼儿,就已经开了腔,“如何又跟安良磨牙吵吵?”
“令媛难买我乐意。”周大娘一面把篮子里的米粥小菜往外拿一面说,“他们没受过一天艰苦,全仗我顶着头上一方天,那里晓得甘苦。一一你也甭跟安良计算,他就那性子,打小你就晓得。话说过了,你当他放屁,管他哪头出来的。”
周大娘抿声儿,袍子搁在手内心捻了捻,像是豁出去了普通,瞧向苏一,“有些话大娘说出来,你别怪大娘。大了不说,镰刀湾地界上,有几个十七八还未嫁人的女人?到现在,上门向太公来提亲的有几个?一个也没有。因着甚么?一一你不焦急,你爷爷焦急,我是跟着上火。这世道难,没爹没娘的,端庄人家都不想娶。总有那一套事理,怕是没教养的,娶妻得娶贤不是?你又惯是会舞刀弄枪的,人都惧着你。大娘是看着你长大的,晓得你的品性,不高看也不虚捧。嫁给安良,有我给你撑着腰,总比嫁去别处服侍刻薄老婆婆要强很多。受了委曲,转头撑腰的娘家也没有,如何生受?眼下这是你最好的门路,你如何不懂大娘的一片苦心?安良他不肯意,又岂能做主?他不过跟我嘴硬两句,到头来还是听我的。你听大娘的话,别拖成了老女人。到时候,叫你爷爷的脸面往那边摆呢?”
周大娘隐在院里夜色中,苏一转头瞧苏太公。他坐桌边儿,正歪头细心扣着烟斗。烟斗里有干灰,顺着桌腿儿簌簌完工粉末子。扣洁净了,又拾了巾子去擦,擦得杆儿锃亮。
苏太公与老伴计坐到晌午,分了头各自回家。他是无家可回的,周家还得定在这时候上安床。他晃着步子往南大街上去,找了烧饼铺子吃了几块烧饼一碗白粥。吃得七八分饱,又去金银铺劈面儿的柳树背面猫着,瞧上苏一一阵子。下晌还是各处闲逛,到了日暮时分才往家里回。
苏太公见机儿,早夙起来洗头擦面儿出了门,不留在家里碍人手脚。他原也从没摒挡过这些事情,帮不上甚么忙。他又是命数极差的,这会儿也老了,总杵在跟前不免叫人不喜。这事儿却也不是多心,要压了自个儿不当回事。只周放心那孩子老是成心偶然地捎带两句,那话里的意味儿,他还是能品得出来的。
苏一备着话,饭后坐在床边等周大娘,手里缝一灰蓝棉袍。棉花呲出了面料子,白白的一条搭在腿上。她内心揣摩,要绝了周大娘的心机,今后再不提她和周安良的事才好。秀才如何,日子过不成,宰相也是个没用的。
出了家门,苏太公去离镰刀湾比来的街集上吃些粥粉油条,饱了去白水河边儿沿河遛步。消了食又练会儿把式,等来了老伴计,柳树下下棋打发时候。这会儿柳树抽了嫩芽儿,白桥嵌在密密织织的柳枝儿间,如笼了一层灰青色团雾。
苏家的这份恩典,在周大娘内心打了烙,向来也没健忘过。现在还住着人家的三间房舍,凡是内心有血还热的,也都不能忘了,怕雨地里引雷劈,给人留话把儿,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strong>如果看不到更新 多买几章哦 或者等三个小时 苏一操着极其平常的语气,苏太公却仍从音缝儿里听出了凶恶。他顿下步子,回身叱她胡涂,“王府是留着给我们抄道儿的地界?今儿你运气足,刀口上擦一遭手脚不缺地返来了。凡是有个闪失, 缺了哪一处, 我把自个儿胳膊腿儿撅折了也不能下头见你爹娘去。”
“这如何使得?”苏一揉肩,“大娘找我甚么事,说了罢。”
周大娘一身灰衣,抬手抚了抚碎花蓝巾子裹的侧边儿发髻,进屋搁动手里的柳枝篮子,说:“才刚叫太公劈面吃去,他非说要等你返来。给你们温着呢,坐下从速吃。一一累一天了,别忙活了。”
苏一瞧她的脸,灯光下明着一半儿,眼神儿却在她爷爷苏太公那一处――两人递了个眼色。她晃了晃眸子应下,内心忖着应是刚才在窗外听到的事。这事儿还含混着,天然要说的。周大娘中意她,总想要她做儿媳,这心机还没了呢。瞧这景象,应是她和苏太公合计好了,前后当说客。
苏一晓得他训起人来总没个完, 直用杌子拱他的腰, 往屋里推, “我有谱儿,您说的这,不能够。倒是您,早叮嘱了不必院外甲等我, 如何还是不听?便是门前到草堂, 也不过三五步, 在屋里等着是一样儿的。现在天寒, 冷风里涮过,腿脚又该倒霉索了。幸而还是练把式的, 不然不定多少症候呢。”
给苏太公和苏一摆下吃的,周大娘就要归去。半脚踏出了门框子,又转头叫一一,“搁阵子我过来,大娘有话跟你说。”
周大娘把袍子掖在腿上,“我也就直说了,一一你和我们安良的事,是大娘的主张。和你爷爷筹议了,他也同意,就想定下。安良本年二十,你也老迈不小十七了,办了费心。依大娘的意义,最迟不拖过腊月。过了年,开春咱就是一家人。”
老伴计点头,“你自个儿想得明白就成,我们外人不知内幕,道不出一二来。”
周家要忙的事另有很多,比方祭拜礼、安庆礼,还要安床、等着收沈家抬来的嫁奁。安床也是选的仲春十四,定的吉时是晌中午分。良辰谷旦一到,便在新床大将被褥、床单铺了,再铺上龙凤被,撒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各式喜果。那抬床的人、铺床的人以及撒喜果儿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命人”,一点儿草率不得。
苏一撂动手里的锅盖,拉下袖子来桌边,“才刚吵过,您又给我们送吃的,安良和放心少不得又得唠叨您胳膊肘子往咱家拐,让您难做人。”两家干系奥妙,已是老久的事了。难为周大娘还一向帮衬她和苏太公,两边圆和。
苏一转过甚,“大娘非得扭这个苦瓜,为何?你家安良是个出息的,娶我如许儿的,您不委曲么?”
“三今后沈家蜜斯回门,那一日就叫周家媳妇儿把安良的物件儿都挪出来,再久也不给拖了。”苏太公砸烟辩论儿,“本来想着多给他们住一月也无妨,没甚么焦急不焦急的。反正住那里都是住,我不住正堂也使得。这会儿是不能了,我不能一向叫一一在外头住着。他们不把我当本身人,怕我这糟老头子冲撞了他们的喜气吉利,话里话外撵了我出来。我这厢,也就不能再拿他们做本身人。正堂借也借了,面子也有了,结婚后把屋子还我,我们还是周苏两家不相干,各过各日子。”
旁侧的老伴计嘴里叼着烟斗,使足了干劲打火镰儿,一说话烟锅脑筋高低撬动,“就我们老哥几个瞧着,倒不是一一受了委曲,受委曲的清楚是你。自打一一住到了铺子里,谁像她那样儿体贴过你一天儿?你别瞧周家媳妇儿跟你们住了十来年,就是二十三十来年,也不能拿你做爹待。你希冀她和她那连韭菜麦苗儿都分不清的儿子,希冀不上。”
苏一置气,“我就没有一星儿好的,叫别人这么嫌弃还做皮赖子。天下男人死绝了,如何非嫁他周安良?不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起他。他是甚么人,周大娘苦日子里硬挤糖汁儿泡大的。爷爷您内心明镜儿似的,非把我往火坑里推有甚么意义?不嫁摆布我一小我,内心头欢愉。如果嫁了,岂有一时好日子过?不是他休了我,就是我手刃了他!”
苏太公把烧起的艾绒丢进烟锅脑筋里,用力儿吸了几口,“我也瞧出来了,是希冀不上。周家媳妇儿还好些,她那两个孩籽实在不成,满脑筋的算盘珠子,甚么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尽管自个儿便当不便当。先头我还替他们摆脱,说他们两个与我家一一不睦,都是小孩儿间的混闹。他们从小就被一一打,内心头不免生怨,我也怪一一的不是。这些日子瞧下来……”
苏太公惯常不会拉拢事儿,被苏一这么一说,话也不知从哪头再挑起来讲了。他摆了摆手,道先把饭吃了。这事儿他说不来,等着周大娘那处再来讲和罢了。
棋下得累了,苏太公便和几个老伴计依着河边儿灰石雕栏坐下,一边抽旱烟一边儿闲唠呱儿。
他解了腰上烟斗,伸手进衣衿摸出纸包的烟草来,一面往烟锅脑筋里装烟草一面说:“这会儿就快了,安良一结婚,把正堂还给我,我就立马去把一一叫返来。让她在外头受了那些委曲,我内心头也跟着难受。”
这一日是仲春十四,密密下了三日的细雨停了下来。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尽,朝晨的日头便是一轮糊得出画的红墨团儿。
西边儿云霞淡淡,在他屋前打了块亮影儿,移到屋顶后消了踪迹。他躲进东边儿屋里不出来,躺在床上翘着腿儿绕脚尖儿,嘴里哼哼些黄梅小调,唱甚么《谁料皇榜中状元》。正哼得努力儿,门板扣扣几声闷响,传来周大娘的声音,“太公,歇下了么?”
“归了也就是个酸秀才。”周大娘不是不高傲,家里出了只金公鸡,也许还能飞上枝头变作金凤凰,谁家不摆谱?然她不在苏一面前起架子,还想扫尾捎上她。嫁谁不是过日子,嫁到她周家最是齐备。有好日子,一块儿过。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内心头不免活力,却总叫周大娘那句“孩子不懂事儿,太公您别往内心去”给灭了火气。他又想,人家丧事当头,不好去搅和了,泯自个儿的知己,遂都悄悄受下。孩子不懂事是孩子的不是,他若与人家孩子计算个子丑寅卯来,就是他的不是。
苏一沿桌边坐下,晓得周大娘这话说得实诚。她男人死得早,孀妇赋闲的没有靠头。家里穷极卖了屋子,得亏苏一爹娘搭了把手,给了三间小屋住着。常日里也见不得她艰巨,多少帮衬些。用苏一爹的话,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眼看着她一家跳白水河去。这事不好,丧知己。
苏太公看苏一先给本身掏了底,他倒不好说甚么了。咬了两口咸疙瘩,嚼得筋骨不剩,方才出声儿,“就没一点能够?安良是个有出息的,考上秀才,镰刀湾统共没几个。你嫁给他,算是占了便宜,脸上光彩。如果再考上,得个一官半职,后半生也就无忧了。你大娘又护你,仍在我们一院里,反正不亏损。”
他说到这住了口,内心顾念着背后里说周家是非总归不好。好歹一院里处了十来年的,因为人家儿子要结婚就给恼了,实为不漂亮。他手指夹着烟斗往嘴里搁,抽出青烟来,吐一口环绕气。
话在嘴里像弹豆子, 苏一一面说叨一面进屋点上油灯。手卷喇叭护着火苗儿,再套上灯罩子。屋里膨起亮色,能见着木梁上的斑斑回纹。她回身卷了袖子去揭锅盖,想着生火做些甚么吃的。未及想明,门外响起周大娘的声音。
“这不见得。”苏一却说:“安良许是福大的,能中进士也未可知。大娘不必压着他给我脸面,到底我不如他,说配不上也不算踩低我。我也不想嫁他,我们常日里如何您都瞧在眼里。如果一屋里睡觉,宅子也能尽数拆了去。放心也瞧我不上,明里暗里跟我较量,必不能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