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苏昱一向沉默，只在祝酒时同饮一杯，现在也敛袖举杯。白瓷杯方离桌，却有一只手天然地伸过来，取走了他的酒杯。
“无妨，无妨。”徐天祺摆手道：“鄙人也不过凑了一句腹中牢骚，教女人见笑了。”
谢绫定法则时限定得极其广泛，但世民气中默许，既然是以字入诗，只得一句，必当将所得之意尽由这一句来抒发。没想到轮到苏昱这边，却无头无尾地取了一截起兴之句来。
她抛下句勾人遐想的言语，兀自低笑，看向苏昱的目光更是含混庞大。
论察言观色，他是里手。徐天祺举杯赔笑道：“鄙人眼力不济，怕冒昧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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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刘子珏出题，所选之色是“朱”。世人写下的多是“不辞镜里红颜瘦”“看朱成碧思纷繁”之类，大同小异，却也没有两人不异，各自罚酒一杯。刘子珏大喊无趣，连饮三杯道：“这出题看似简朴，却也是个学问。鄙人才疏学浅，还是让容大才子出题罢。”
谢绫暗自抵住下唇，叠起的眉心垂垂铺展开，凝成三分冷峻之色。
徐天祺接着释义，道：“太白作此诗乃是拜别长安之时，是故首句便道‘长相思，在长安’。本日我等正在长安灞水之上，不成谓不该景。”
落杯时，她的眼眸悄悄在他身上逗留了一瞬。
徐天祺与容铎的酒量尚可，刘子珏却不佳，行酒令时又常被罚，不一会儿便显出醉态，笑着劝杯：“喝酒，喝酒！我看也不要行这雅令了，彻夜有缘相聚，定要一醉方休！来，我敬你们一杯！”
谢绫面有惑色，出题的容铎却恍然笑道：“恐怕所书之意不在此句，而在全诗罢？”
身份不过是一个插曲，席间五人相互心照不宣，很快将话题引到吟诗作对上，几番酒令行下来，大家都有些微醺，便更加放开手脚。
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他的故事才开了个头，但她却一定想听，心中多数还存了思疑，觉得他有何图谋，一心想寻出他的马脚。她毫无印象，恁凭有再多证据也不过是徒然，两报酬难相对，倒不如先缓一缓，莫要操之过急，引得她对他有了芥蒂。
刘子珏挥手道：“喝就喝了，谢女人这游戏也就是助个兴，哪那么多端方？”
徐天祺地点的江南徐家，本是个书香家世,祖上仰仗古玩书画发财,厥后有一代出了个大官,福荫子孙,才算走上了官宦之途。
不成能的。她顿时就能找到体例，证明那是假的。
至此四人都已揭开，无人不异，自当又要各饮一杯。苏昱对刘子珏的调侃不为所动，倒是替本身满上了一杯，回身在谢绫面前端平，笑道：“这杯还替不替我喝？”
容铎附声而笑：“感时伤怀之恋人皆有之。谢女人是可贵的才子，怜取芳华，是该当的。”
方才在席间已喝了很多，再如许下去，她辛辛苦苦替他施针煎药，全都白搭了。
可若不是歌姬，那这二人之间的干系，便非常值得考虑了。
这三人的呈现，恰好解了方才的难堪。
如此一看，这画舫上固然没有几个主子，两位仆人却都不普通。
谢绫平白得了一顿夸，也不赧然，举杯笑道：“诸君谬赞，看来这一杯我是不得不喝了。”话毕自罚一杯，满座畅然。
谢绫正回想着此诗的后几句，回神之时却见他笑眸温然，持杯在前。她心中一动，脑海中竟有半晌的恍忽，怔怔地从他手中接过杯盏，面无神采地饮尽。
但她的夺杯之举，还是显得高耸了。席间俄然一静，苏昱探听的眼神一向停在她身上，久久不去，令她俄然也感觉有些难堪，蓦地撇了头去。
苏昱看着她俯身斟酒的侧脸，双颊因饮了酒微微泛红，笑靥深深。虽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却像是悠长以来在心中悉心栽种的花树，枯了数载，终究在梦里开了一树繁花，让他动容。
“好，干！”徐、容二人皆笑饮一杯。谢绫本就是嗜酒之人，自也利落。
苏昱抿唇，容色疏淡辩白不出情感。
谢绫心中有了数，没有答复刘子珏的话，反倒笑着向徐天祺发问：“依兄台所见，敝人真像是在唱班中谋事的歌姬？”
明显是无所指的一首《长相思》，现在在心中默念着，却感觉到处似曾了解。再遐想到先前他讲的故事，她几近要不由自主地信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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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祺见老友兴趣如此之高，便也点头同意了。容铎扫了一眼谢、苏二人，淡淡笑过，也伸手接了一张宣纸。
到最末处的苏昱，展开倒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他手中一空，侧头去看。谢绫夺走了他的杯子，敛起宽袖一饮而尽。扣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仿佛本该如此似的，放下杯盏，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久病未愈，不能贪酒。”
容铎并不推委，沉吟半晌便道：“有朱色在先，鄙人便出‘青’字，与其相对罢。”
徐天祺见她一身穿戴不像风尘中人，本就对她的身份有所思疑，乍然被这么一问，更是存了个心眼打量这舟上二人。男人气度不凡，虽未言语，举手投足间却贵态逼人，来头必然不小。如许的人，船上备个歌姬舞姬，实在不无事理。但再看那女子，言语举止没有女子的温婉，倒有几分萧洒旷达之情在，烟柳之地又养不出如许的人儿。
世人纷繁落笔。由容铎左手边起，顺次是徐天祺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堪愁。”，刘子珏的“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
氛围僵了半晌，还是她替本身解了围：“酒令无趣，便来做个游戏罢。”她早就重视到这画舫上备了笔墨纸砚，这时便取来当东西，“以色入诗词，如有两人以上写了同一首，便免于奖惩，其他人各饮一杯。”
谢绫天然读懂了这三人眼中的深意，大风雅方地默许了下来，面色不改，给世人一一斟了酒，当真像是仆人在接待来宾。
刘子珏首当其冲应了个“好”字。容铎考虑半晌，却道：“前人诗词何其千万，即便限定一字，也难以重合。如此不是每写一轮，这一杯都是免不了的？”
刘子珏贪慕风雅，学那文人骚人，以诗琴相邀，结为良朋，听到这琴声便泛舟而来。徐天祺内心实在感觉不当，又不好拂了老友的兴趣，恰好容铎也附议，他才同意前去。
那鉴定书画的成本行，也算是一脉传承了下来。
刘子珏点头晃脑地吟哦：“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前一句便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相思之意也。”
谢绫牵起嘴角，斜斜瞥了眼苏昱，又看向徐天祺三人，故作高深地为其解惑：“敝人谢绫。诸位兄台的测度，可恰是反了过来。”
刘子珏抚掌笑道：“美人爱惜韶华，何来下乘一说？”
刘子珏率先有了反应，震惊地看着她，又看看苏昱。与歌姬相反……莫不是，小倌？他惶恐得看着苏昱，其人之面相，实在是……不像如此哪。
方才将她认作歌姬的人是刘子珏，此人书读了很多，人看上去浑厚纯良，不似徐天祺普通,看面相便知其胸中自具一颗七窍小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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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珏复饮一杯，大笑道：“人家作的是相思曲，我们跟着唱甚么调？没想到这位兄台也是个风骚之人啊。”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在时花合座，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是我结发同牢的夫人。”
相较于他，容铎与徐天祺二人便平静很多。本朝民风旷达，先帝在位时便有宗室贵女养面首的传闻。谢绫的名号他们都听过，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真人。大楚的女财神，真若养个男宠，实在也在道理当中。
徐天祺的一手飞白苍劲浑厚，刘子珏所写之句倒是豪情万丈。谢绫坐鄙人端，见了这两人的笔墨，便有些讳饰：“有你二人珠玉在前，我这一句便落得下乘了。”
谢绫这才展开，恰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谢绫近年在江南走动很多,与徐家属长也有几分友情,晓得徐氏本家这一代的嫡宗子不成器，倒是这个徐天祺自幼有神童之称,长大后也颇负盛名。
如此，他并不急着揭露她的谎，唇畔似真似幻地勾了丝笑，且看她本日又有何谋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