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57章
这周枬弓着身子聆听熙成帝的口谕,虽心内惊诧,面上却风轻云淡,倒像是涓滴不在乎的模样。待熙成帝话音一落,周枬便领了旨,被吴辰光引到一旁早就备好笔墨纸砚的紫檀镶大理石书案边上去。这周枬腹内打了会子草稿,提起蘸满浓墨的玳瑁紫毫笔往明黄丝绢上一落,笔运如飞,不费多少工夫,一篇严厉端厉的诏文便成了。待丝绢干了,吴辰光忙捧到熙成帝座前,熙成帝扫了一眼,对周枬道:“跪安罢。”周枬一头雾水,圣上本日如何跟昔日里不大一样?今上最是体恤臣下,凡是召见他们,必当垂询一番,哪像本日这般一言不发?但也不敢穷究,一丝不苟地行完大礼才辞职了出去。待出了殿门口,周枬望着西边一轮欲坠的红日,叹了口气,这圣旨如果颁了下去,只怕很多人夜里都睡不平稳罢?
“殿下不成。现在我们有个风吹草动,就该打草惊蛇了。陛下可在上头瞧着,还是谨慎谨慎为妙。”
父子俩思路沉沉间,马车便驶到了义忠亲王府门前停了下来,林珩掀起车上的帘子往外头一看,雕楹玉磶,青琐丹墀,翚飞鸟革,霞蔚云蒸,门列三间,石狮鹄立,果然是庄丽严贵,并不是普通官吏家庭所能比的。门口坐着一群华服丽冠之人,见了人来,也只是坐着不动,林海的长随林义恭敬地走到世人跟前,赔笑道:“几位大爷有礼了。我家大人左都御史前来投帖求见亲王殿下。”
义忠亲王却不大听得见去,对付道:“如果没有动静,如何晓得是甚么人在背后搞的鬼?”甄友勇叹道:“隐士大胆,王爷方才正该见见林大人,林大人掌管都察院,夙来动静最是通达,只怕比我们暗里去查的还可靠些。”义忠亲王不耐烦道:“这林海不识汲引,你提他做甚么?”甄友勇苦笑道:“殿下,林大人掌天下之喉舌,又得陛下信重……”义忠亲王喝道:“不必说了。本王赏光光临他府上,他是如何拂本王的面子?既然不为本王所用,那他左都御史的位置也别想做得稳妥,朝内得父皇信重的大臣可很多呢?”
义忠亲王忍不住拿起榻边小几上摆着的景泰蓝西番莲螭耳熏炉,狠狠地掷到地上,心内怨气翻滚,既怨褚烺不争气,也怨忠顺太恶毒,心内悄悄发狠,如果一日我登上大宝,定给本日这些不识相的都雅。门外的何明模糊闻声了动静,低声问道:“主子,气大伤身,现在郡王爷还希冀着主子呢……”义忠亲王喝骂道:“你又啰嗦些甚么?还不去把甄友勇给我叫来。”何明连连告罪道:“老奴胡涂了,老奴的一点鄙意,如果要召见甄先生,还请主子让老奴把书房清算了。”义忠亲霸道:“那还不滚出去清算了。”
褚烺闻声了,背着义忠亲王,泪水扑簌簌地坠下,忍住哽咽道:“二哥不必为我操心了,现在草民已是庶人,与殿下当有云泥之别……”义忠亲王暴怒道:“不准说如许的浑话,二哥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待你接了旨,我便去接你来我府上,今后如何,我们从长计议就是。”乐庆郡王摇点头道:“这都城已是容不下我了,二哥如果为我筹算,无妨为我选个寺庙,让我削发为僧去罢,也好清净清净。”义忠亲王怒道:“别浑想,你又没有从玉牒中被除了名,还是是我们皇家人,如何能去当和尚?”褚烺沉默半晌,才低声笑道:“罢了,现在我做甚么都不应时宜。二哥不必担忧,我这就归去接旨。”说罢,便旋风普通地卷出了书房。
林海苦笑道:“这也是毫无体例的事。”如果义忠亲王一味刁难他,只怕到时会有很多高呼“公理”的皇子出来为他得救罢。当时才是最大的难事,林家将被完整地卷入夺嫡的泥沼当中,再难独善其身。只怕这幕后布局的人,一箭双雕,逼迫得林家投向这布局之人罢。宦海险恶,何况还皇家夺嫡呢,只会是九死平生。他如何能断送了祖宗基业,当务之急,便是找小我在王爷跟前为林家多多美言,不要让义忠亲王对着林家穷追猛打,好让林家缓口气。只是经历此事,林海不免多思多虑,看来林家也该有所变通了,好歹得搞清楚几位皇子的为人行事,免得又被算计了。林珩见林海想得入迷,并不敢出声滋扰,虽则对着本日之事甚是猎奇,到底也没多问。
谁知动静递了出来,半天不见个出来回话的人,这管事立时就忐忑不安了。他偷偷觑了一眼,下了马车立在仪门前等待召见的林海父子,二人倒是一派安闲,并没有是以而烦躁不安。等了半晌,王府长史才仓促赶了出来,欠身道:“林大人,本日殿□上不大利落,怕是不能见您了。您请回吧。”林海也不好当众说出本日慢待义忠亲王之事,含混道:“微臣本日失礼了,还望殿下包涵。既殿□子不利落,微臣也不敢滋扰,待明日再来殿下府上请罪。”略说了几句,林海父子二人便告别归去,不想出了府门,却撞见一名骑在高头大顿时的锦衣少年。林珩一惊,竟是竺臻。
且不说熙成帝召见戴津问了些甚么,只说这义忠亲王的外书房中已是一片狼籍,几案上摆着的定窑美人觚早就摔成了碎片,横陈青砖空中,水迹淋漓,芳华委地。乐庆郡王缩手缩脚地坐鄙人首第一张椅子上,神情惶发急张,常日里多情飞挑的凤眼现在早就落空了神采,手却团成一拳紧紧握着。过了半日,斜倚在螺钿榻上沉默多时的义忠亲王才怠倦地渐渐说道:“你先归去罢。我得了动静,就打发人去知会你。”乐庆郡王焦炙道:“二哥,我……”义忠亲王不耐烦听他要求,堵了他的话头道:“你放心。尽管归去等动静。”
义忠亲王仿佛一盆雪水倾倒了天灵盖,整小我打了激灵,这才回味过来,忙直起家道:“还请先生教我。”甄友勇苦笑道:“此事错综庞大,隐士一时半会也难以理清。这幕后布局的民气计可畏,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个局虽像是奔着郡王爷去的,算计的倒是王爷,王爷可要警省了,隐士最为忧愁的是只怕这些人另有后招。”义忠亲王用力抓着扶手,恨道:“本王却也不是好算计的,把我们的人都派出去细心查了,本王就不信这天下有不透气的墙。待查出个究竟,看本王饶得过谁?”甄友勇大惊阻道:
林海虽心中存着一段沉闷,面上却笑道:“母亲可别过分奖饰玉儿,小时了了,大一定佳呢。他现下还小,那里谈得上强爷胜祖,不给祖宗丢脸也就罢了。”林母嗔道:“偏你短长,整日里把我们玉儿拘得甚么似的,这会子我赞一句都不成了?”林海赔笑道:“不是儿子管束他,现在他还没有功名,就得了圣上的赏,儿子是怕他浮滑。”
甄友勇更是焦急了,殿下就是如许暴躁的脾气,获咎了他便毫不容情,只是这林如海真是好动的么?年未四十,已是二品大员,其才调天然是万里挑一的。更别说圣上待林家一贯亲厚,想想那例外让林海亡父秉承的侯爵爵位罢。遍观陛下在朝五十多年,谁有如许的殊荣?圣上恰好就施恩林家了?想到此处,甄友勇不免打起精力来,再三劝说义忠亲王,分解短长,好轻易才把义忠亲王劝得回转过来。义忠亲霸道:“前些日子投来的贾赦不就是林海的舅兄,你去见见他,让他把这件事办成了。”
半晌才说道:“义忠亲王夙来睚眦必报,我今儿没有接驾,恐怕我们也进不去这王府大门。”林珩安慰道:“父亲不必担忧,圣上犒赏了我,便说圣上也不大附和王爷的行事。我们去了,尽管老诚恳实地请罪了就是,亲王殿下见不见我们倒是无关紧急。”林海听了,沉沉地看了林珩一眼,道:“我儿公然灵慧。你能看到这一层当然不错,却别忘了,圣上犒赏了你,虽是一片安抚的情意,却会让义忠王爷更记恨我们家。”林珩道:“那父亲筹算如何应对?王爷位高权重,父亲在朝上岂不是要艰巨了?”
甄友勇听义忠亲王叮咛了,内心揣测了一会,这林家是铁杆子的保皇派,除了陛下的话谁也不听,林家的亲朋除了贾家投向了殿下,其别人家俱是和林家一样的做派。听闻这林大人与嫡妻贾氏琴瑟和鸣,想来这舅兄的话,多少也听得进一两句,就算拉拢不成,好歹也别坏了干系。若真是让林大人误觉得殿下要动手对于他,从而将他逼到其他皇子的阵营去,那就不好了。甄友勇应道:“我这就去见见贾将军。”
甄友勇沉吟半晌,正色道:“现在也不是王爷该沉闷动气的时候,这事可大有蹊跷。依隐士平日看,郡王爷平日不是那样放涎无礼的人,行事也很有章法,如何就迷了心窍还守着母孝就要纳妾?再过五个月便脱孝了,难不成这一会子工夫也等不得?便是纳妾也该知会王爷一声,如何就悄悄地办了?再者,郡王爷纳妾还不到三天,就有人悄悄地往宗人府告了?王爷帮着按下此事,隔了两三日便闹得满城皆知,我们还忙着应对,就有人将此事捅到圣上跟前去了?王爷,此事不平常啊,这一环扣着一环,一步逼着一步,背后使力的可不止一人。”
耳朵却听到林母欢愉地说道:“我活了这些年纪,也经历了两朝,才见着我们主子爷犒赏过几次外官后辈,我们玉儿可真是出息了。老婆子便是现在闭了眼也是欢乐的。”邹氏拥戴道:“哎呦,我们玉哥儿可了不得,把满都城的世家公子们可都比下去了。”秦氏谦逊道:“可不但我们玉儿一个,年前宋相家里的公子也才得了陛下的犒赏,传闻陛下夸他是栋梁之才,赏了好可贵的御用纸墨。”林母笑道:“这圣上金口玉言赞过的人毫不会错,我们玉儿将来但是要强爷胜祖的。”
这边熙成帝摈退世人后,倒是叮咛吴辰光先将圣旨收了起来,吴辰光素知他主子的脾气,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问,只听熙成帝道:“明日巳时你去乐庆王府上颁旨。”吴辰光应了,又听熙成帝叮咛道:“去宣戴津。”这戴津是年前才刚走顿时任的锦衣卫批示使,甚得熙成帝信赖,如有甚么毒手的事,多数是叮咛戴津脱手。吴辰光心中一紧,他与那戴津也打过交道,戴津手腕之暴虐锋利,连他这深宫里打滚了半辈子的人都有些发憷。吴辰光不敢多加测度,仓促下去传召戴津。
乐庆郡王正犹踌躇豫不想解缆,义忠亲王身边的总管寺人何明悄悄走了出去,在义忠亲王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饶是乐庆郡王凝神谛听,也只听到几个字眼“宫里”“夺爵”,乐庆郡王只觉手脚冰冷,心口发闷,直要晕厥畴昔,一迭声道:“但是有甚么动静?二哥,是甚么动静?”义忠亲王神采乌青,忍了又忍,恨恨骂道:“蠢货,偏你管不住本身,现在可好了,我也保不住你了。父皇铁了心要夺了你的爵位,圣旨都写好了,只怕等你赶回府上,圣旨已经在府内等待了。”乐庆郡王死死咬住牙,手上青筋全都爆凸出来,手内心早就鲜血淋漓了,好半天赋喘过一口气来,低声向着义忠亲霸道:“我归去接旨。”说话间,就抬起脚要走。义忠亲王并非薄情冷心之人,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明知褚烺犯事仍旧为其四周驰驱。见着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兄弟如此遭际,义忠亲王内心也是酸痛,低声喃喃道:“待今后我……,必当为你复爵,你且宽解。”
他和林海接完圣旨,前脚刚送走了吴总管,后脚就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往义忠亲王府上驰去。林珩盘坐在林海劈面,见林海眉梢中有几分忧愁,张口问道:“父亲但是在担忧义忠王爷的刁难?”林海勉强笑道:“玉儿,本日委曲你了。方才忙着接旨,我还没看你的膝盖,接着又是一通叩首,你的腿可还疼?”林珩点头道:“孩儿没甚好委曲的。父亲才难堪呢,孩儿不过给父亲分担一些,并不算甚么。再者孩儿常日里习武,胡打海摔惯了,这点疼痛不值一提。”林海半是欣喜半是肉痛道:“好孩子……”心内滋味甚是庞大,倒叫他说不出话来。
门上的管事听闻是二品大员,才站起来笑着回话道:“林管事好。我这就出来回话。”手里行动并不慢,今儿主子才备了车架仪仗亲往林家拜见,主子这般看重林大人,他们也该殷勤些才是。这管事是门上的,动静一贯穿达,却不知义忠亲王是在林家吃了一个大干返来,正愤恨林家呢?因着义忠亲王暴怒,跟着出去的人也机警,并不敢胡乱嚷出来。因此这管事还策画着借着此事在王爷跟前露个脸讨个好,忙翻开三间正门中的左边门,让林家的马车驶了出来。这正门中的中正门除非天子、王爷驾临,不然是不会翻开的,依着林海的身份能从左边门进,便是汲引了。
林母摩挲着林珩的头发道:“我们玉儿再不是那样心性陋劣的人了。他有如许的光荣,全赖天恩祖德,明儿你就写封谢恩的折子,让你老子递上去。”林珩听了,忙点头应了:“孙儿自是该谢恩的,只怕文藻粗陋,污了圣目。”林母拍拍他的手笑道:“这倒不怕,你才几岁,固然写了就是,反正有你老子看着呢。”贾敏接道:“平日里赵先生总夸珩哥儿文章做得好,想来写谢恩折子也是不差的。”林母笑道:“你二婶娘这话不错。”林珩谦逊了几句,心机并不在这上头,不管林母欢乐着要摆宴席道贺,还是林海委宛劝止,他只留着耳朵听,并不作声。
这甄友勇是义忠亲王的亲信幕僚,常日里就住在王府外院,闻声王爷传召,一会子工夫,甄友勇便候在了书房门口。正巧这何明教唆着小厮们打扫完了书房,添了安排,传闻甄友勇到了,忙走到里间去禀报义忠亲王。义忠亲王换了身家常衣裳,走了出来,甄友勇出去见了,义忠亲王倒是有副好边幅,只是眼角戾气横生,骄贵之气令人望而生畏。甄友勇行了大礼,义忠亲霸道:“起罢,难不成我还挑你的礼不成?”甄友勇笑道:“王爷汲引隐士,隐士却不能超越。”义忠亲王没好气道:“平日就知你的脾气,只是今儿本王不耐烦这些。”义忠亲王简朴地提了几句褚烺的事。
且不说这甄友勇如何见的贾赦,只说林家接到了,百口高低是如何欢天喜地,林珩倒是淡淡的,不过是儿子扇了他一巴掌,老子给他一颗甜枣罢了,有甚好喜的?不过这熙成帝倒还真是仁君,体恤下臣到这份上,历朝的君主中也少见了。可惜待他今后退隐,这大昭也该改换六合了,就不知他儿子是否有这熙成帝的气度和仁心无了?想来倒也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