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2)
宝玉听了觉得独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甚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本身往龄官房里来。宝玉现在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如何。只见贾蔷出来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家问:“是甚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你玩,免得每天闷闷的没个高兴。我先玩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得阿谁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号。众女孩子都笑道“风趣!”,独龄官嘲笑了两声,负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尽管陪笑,问她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清楚是弄了它来打趣描述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赶紧赌身发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它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公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它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人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讽刺。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早晨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负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情状,不觉痴了,这才体味了划“蔷”的深意。本身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划一整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宝玉、黛玉传闻,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她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非常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缠绵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她家人若归去奉告了她婶娘,待她家去又恐受气,是以倒催她走了。世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经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承诺了。眼看着她上车去了,大师方才出去。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化。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得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本身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得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边?”世人都奉告他说:“在她房里呢。”宝玉忙至她房内,只见龄官单独倒在枕上,见他出去,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边坐下,又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遁藏,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一细看,本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情状,向来未颠末这番被人弃厌,本身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以是。宝玉便说了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迷惑,因问:“蔷哥儿哪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必然还是龄官要甚么,他去变弄去了。”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闻声,明儿是薛阿姨的生日,叫我趁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遇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阿姨也一定恼我。”袭人忙道:“这是甚么话?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考虑。你怕热,只朝晨起到那边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欠都雅。”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逛逛。”宝玉不解,忙问:“甚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女人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如何睡着了,轻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儿,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羽士的话如何信得?甚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出去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点头。袭人又笑道:“我才遇见林女人、史大女人,他们可曾出去?”宝钗道:“没见她们出去。”因向袭人笑道:“她们没奉告你甚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她们那些玩话,有甚么端庄说的。”宝钗笑道:“今儿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奉告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她来与袭人道贺,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回身先到配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边做针线,中间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情状,赶紧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她这般风景,只当有甚么消息,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俄然想起宝钗平日待她刻薄,便忙掩开口。晓得林黛玉口里不让人,怕她言语当中讽刺,便忙拉过她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我们那边找她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嘲笑了两声,只得随她走了。
那宝玉一机杼夺策画,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出去,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早晨的话竟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而后只是大家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冷静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常常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挥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成非常妄拟。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环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公然是奉告她这话,又叫她与王夫人叩首,且不必见贾母去,倒把袭人不美意义的。见过王夫人仓猝返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混承诺,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奉告了宝玉。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返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下落,终久算甚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生分的话吓我。从今今后,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嘲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今后今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奉告,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闻声说我不好,你去,你也没意义。”袭人笑道:“有甚么没意义,莫非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另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反正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闻声这话,便忙捂她的嘴说道:“罢,罢,罢!不消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脾气古怪,闻声阿谀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纵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本身说冒撞了,赶紧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东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开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她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晓得文尸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竟何如不死的好!必然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然有兵器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以是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本身无能,送了性命,这莫非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成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内心,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及时拚死,这莫非也是不得已?还要晓得,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担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现在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睬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