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2)
黛玉只带了两小我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本身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环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环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内里大床上。
本来王夫人经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因而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款项蟒靠背,石青款项蟒引枕,秋香色款项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上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他陈列,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环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环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分歧。
无端寻愁觅恨,偶然似傻如狂。即使生得好皮郛,腹内本来草泽。得志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动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繁华不知乐业,贫困难耐苦楚。不幸孤负好光阴,于国于家有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恶劣非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宠嬖,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但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闻声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奶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天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分歧,自幼因老太太心疼,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睬他,他倒还温馨些,即使他败兴,不过出了二门,背后里拿着他的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贰内心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以是叮嘱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蜜语甘言,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承诺着。只见一个丫环来回:“老太太那边传晚餐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返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少甚么东西,你尽管和她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因而,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服侍,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非常谦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用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中间丫环固执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服侍之媳妇丫环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环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很多事情不百口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此接了茶。早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还是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安闲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家,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甚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手札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发言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群情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性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现在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奉告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要知打量,且听下回分化。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mm!”宝玉早已瞥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描述,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mm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固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内心就算是旧了解,本日只作远别相逢,未为不成。”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敦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mm可曾读书?”黛玉道:“未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mm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mm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古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mm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诬捏。”宝玉笑道:“除《四书》外,诬捏的太多,偏只我是诬捏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世人不解其语。黛玉便揣测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阿谁。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大家有的!”宝玉听了,顿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甚么罕物,连人之凹凸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世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活力,要吵架人轻易,何必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mm都没有,单我有,我就败兴,现在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mm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mm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归天时,舍不得你mm,没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mm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是以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本身夸大之意。你现在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细心你娘晓得了!”说着,便向丫环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道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一语未了,只听内里一阵脚步响,丫环出去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迷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恶劣之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环话未报完,已出去了一个年青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特!倒像在那边见过的普通,多么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回身去了。一时返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四周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著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上面半露松花撒花绿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说话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表面,最是极好,却难知其秘闻。先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
本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宠嬖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极力尽忠之人,素喜袭民气肠纯良,克失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改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要一个贾母;现在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要个宝玉。只因宝玉脾气古怪,常通例谏,宝玉不听,心中实在愁闷。
当下,奶娘来叨教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内里,把你林女人暂安设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季再与他们清算房屋,另作一番安设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安妥,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温馨。”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看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环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女人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因而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册本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得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娘舅本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叮嘱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今后一处读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打趣,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本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返来,晚间你瞥见便知。你只今后不消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她见内里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她自卸了妆,悄悄出去,笑问:“女人如何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姊姊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女人正在这里悲伤呢,本身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是以便悲伤,我好轻易劝好了。”袭人道:“女人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特的笑话儿另有呢!若为他这类去处,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取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如何个来源,上面另有笔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源,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取出来的,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现在夜深,明日再看不迟。”大师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