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2)
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问道:“如何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后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哪一处,连家眷一齐去,他收了香铺也在这里不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了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四两冰片、四两麝香。我就和我母亲筹议,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并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何为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师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小我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是以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本年贵妃进了宫,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消说这些香料天然是比平常加上十倍的用呢。是以想来想去,只孝敬婶娘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谈笑着收支院来,两小我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阿谁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小我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本来是小红。二人便都惊奇,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要宝玉,便心中大不安闲。只得预备下沐浴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甚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背面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出来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次日一夙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探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前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边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子往那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甚么尺头。”
现在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申明日着他出去发言儿。如此说了以后,他原是繁华公子的吵嘴,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此便健忘了。这日早晨,从北静王府里返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沐浴。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实;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她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另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她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连续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出去。宝玉见了她们,赶紧摇手儿说:“罢,罢!不消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这里贾芸便看书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自沉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洁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畴昔。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如何样了。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小我儿出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女人,你出来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贱东西!端庄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变乱,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莫非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我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出去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甚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晓得,尽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闻声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的那小我了。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出去,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三间书房里来。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另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小我,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收支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调皮,我来了。”众小厮瞥见贾芸出去,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甚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阿谀、尚场面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存候。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如何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经常挂念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但是会扯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扯谎?昨儿早晨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力,竟摒挡得周全面全。如果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如何样呢。”
那丫头传闻,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躲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那贾芸说道:“甚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嘲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罢,有甚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早晨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道:“这是如何着?”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天然吃得晚餐早。早晨他又不下来。莫非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端庄。便是返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顶用的。他不过是口里承诺着,他那么工夫给你带信儿去呢!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练美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转头说:“不吃茶,我另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边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公然又来了,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存候,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量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本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奉告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娘休提,我昨儿正悔怨呢。早知如许,我竟一开端儿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边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孤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义。如有这个意义,昨儿还不求婶娘。现在婶娘既晓得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了,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嘲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了。早奉告我一声儿,甚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迟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莳花呢,我只想不出一小我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是如许,婶娘明儿就派了我罢。”凤姐半晌说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来岁正月里的炊火灯烛阿谁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公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阿谁。”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出来种树。”说毕,命人驾了香车,一径去了。
本来这小红本姓林,奶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的名字,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她“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她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件。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她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厥后命人出去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固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她原有三分面貌,心内实在妄图痴心的往上攀高,常常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得动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动静,又遭秋纹等一场歹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俄然闻声老嬷嬷提及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悄悄策画,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恰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害羞,问道:“二爷在那边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奉告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化。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探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探听凤姐返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出来,批了银数年代,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奉告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乐。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亦不在话下。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如何不认得?”那丫头传闻,便嘲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止我一个?向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目睹的事一点儿不作,爷那边认得呢!”宝玉道:“你为甚么不作那目睹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甚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本日夙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本身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细心烫了手!让我们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畴昔。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边的?俄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出去,莫非二爷就没闻声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细心打量那丫头:穿著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簪(原字为上髟下赞),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非常美丽洁净。
凤姐恰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对劲又是喜好,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如许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内心有见地。”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用心问道:“本来叔叔也曾提我来?”凤姐见问,才要奉告他与他管事情的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现在要奉告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莳花木工程的事都坦白得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边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