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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南园遗爱》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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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满长安道(6)

她的脸靠我极近,我仿佛能感遭到她的心跳与喘气——哦不,恶鬼是没故意跳的。这只女鬼……我瞪大了眸子子,谁料“女鬼”眸子子瞪得比我还大!

“你……你……说甚么……”她恶狠狠喘了气,仿佛要把我的精气神儿都吸了尽。

她会不会恨敬武?

一碗温温的姜茶,一个听得人汗毛都倒竖的鬼故事,我刺溜刺溜钻进嬷嬷的怀里,抱着她,愈怕愈爱听。嬷嬷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儿,闻着,暖暖的叫人放心。

“祖宗,我也坏呐,我也可劲儿坏呐,——真该一顿笤帚,瞧您还折腾!”

大略汉宫中,便如果女人,老是苦楚的。女鬼呢,凭是逃不过的。

我向她招了招手:“你是鬼又如何?不怕呢!我的母后——也成了鬼!”

惨戚戚的月光泛了起来,比将方才,敞亮了些许。我只觉那寻我的声音愈来愈近,便不欲再与她顽了。因说:“好好儿的,你拾掇洁净了,也清爽可儿,下次不要这般了。”便折身踏出几步,忽又止住。

“等你做了鬼,不就晓得了么?”

“稀得,凭是你,竟不怯鬼!”她公然笑了起来。

“……嗳,说了你也不晓得!一个鬼,晓得甚么呢!”我说的“长安”,天然不是她内心的“长安”。

我说甚么……

她一怔,大抵在她做鬼的这些许年里,从未撞见过胆儿如此大的毛孩子。她不再疯颠可怖了,看不清的脸上仿佛盈满笑意:

“不幸您还招他……?”

那水珠攒成一团,愈发得大,直到微卷的睫毛再也托不住了,便落下来,滚进绵密的雨中。

一道白影子也晃过。

“呔——”

谁奇怪服她呢!谁想这恶棍鬼却似被我方才的话慑住了,到底君上有威,太子哥哥乃大汉之储君,亦能慑阴暗。她果然有些被唬住了。

我便急走,再远点儿的处所,有模糊的人声,我知许是我宫里的人寻了来。内心那一丝惊骇劲儿也过了,便不知为何,不肯他们找着。

嗬,我好好一大活人,为何要做鬼呢?

抱一抱我。在冷雨里抱一抱我。

她收起好玩味儿的笑意,这时才普通了,抬起手,一点点儿将狼藉的头发撩扒开,——“许平君……她的名讳,凭我说不得?我便说、偏要说:许,平,君!”

我一骇,不由又退了两步:“故后名讳,是你能叫得的?”

有藐小的声音,从她惨白的唇间,落出。

“说甚么?”

“君上……”

我咂咂嘴:“二毛怪不幸的……”

那道影儿便在积水里一晃,又呆滞,我疑是自个儿走花了眼——她竟提了散下的乱发,发疯似的朝我奔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很多年后,我才晓得,那种莫名其妙的揪心与保持究竟因何。

我瞅准了空档,狠踹了她两脚。她一时没吃稳,部下力道松了些,我才顺势比划,指戳她几番,她才懂我的意义,把手拿了下。

“咳——”

我并不骇。

雨越下越大,积水处要没过脚面儿了。小小的棉鞋子蓄了水,像鼓胀的白面包子,踩一脚,水滋滋地溢出来,挺好玩儿的。

哭泣声啸得愈来愈大,仿佛雨点子密罗罗地张了一层网,将整小我都裹了去。似鬼泣。我忽地便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拐进的家中,嬷嬷烫了好吃食抱我在榻上,哄我说的那些故事。

嬷嬷不在,阿娘不在,我就是游走在苦雨里的孤魂。“——嗥……嗥……”像狼在叫,像婴儿在哭,我裹紧了裘子,心想:上林苑当真有鬼呢,那娘呢?我与兄长的娘……也会变成鬼来瞧我吗?

我跑出了老远,呼哧哧地喘了口气,忽地站住,又回身,她的身子还是白凄凄的,拓下的影儿,在积水印儿里晃着。

雨越下越大,竹影森森圈出一个黑黢黢人影儿来,平素是个胆儿肥的,今儿却有些惧了,当时我便还小,深知汉宫中成排的枉死鬼皆排着队找替人吶。君父手上捏着几数的性命,我汉室刘姓没一个明净的,高位,是需踩着骷髅一步一步踏上的。

她并不走。

我想奉告我的亲娘,母后,我大汉的宫室好冷呀,天子威势盛壮不能教人靠近。敬武……真不肯母后死。

我的长安,孤寂非常。

……这、这是要索命了么?

因说:“谁奇怪做鬼!我还要回长安去呢!”

我说甚么?

她散下的乱发几是遮了半张脸,我因是看不清她的神采。但不知为何,我却感觉她在笑,但那笑中夹了几分苦楚。

——我方才说的话,很好笑么?

我倒是真想说点甚么呀!可你都快把我掐死了我如何说啊!!

一串笑,像铃子似的串起来,能够摇在长安城透明的街道里,从这一头,清澈到了那一头。

那人蓬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黏糊得遮挡了半张脸,她全部身子都浸在雨水里,满身是湿透的。口齿间含糊得收回一种近似“魔——魔——”的声音。

我趴在她怀里,笑得咯咯出了声儿:“嬷嬷真好!嬷嬷舍不得揍,对我最好!”

孟婆野鬼,陆离光怪,我老是听得很出神。那种时候,便也是下如许的雨。我能闻声雨声,却着不了这雨的寒气。嬷嬷将我裹得好好儿的。

这雨愈发绵密。仿佛就贴着眼睑掉下来,蒸得人面前一团雾气。她翘起的睫毛上,凝着一颗水珠子。不是雨。

“二毛他爹真坏!”我咬咬牙。

可这类时候,我才觉本身就是孤魂。我才是那苦竹门外的孤魂。

便打了个喷嚏。

我喘得好生难受,一时也竟想不起来方才到底是哪句话将她激得这般。

她披发覆面,脸上神情是瞧不清楚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她在笑。

她提示道:“你说谁也做了鬼?”

我还要回“长安”呢!我还要见我的二毛呢!

我不要兄长受半点委曲。

一扬首,又没进惨戚戚的雨里。

我愣了。略微转神时发明本身方才愣得连气儿也喘不过了。——可不是不能喘气了么,脖子似被人掐住似的,一股气也憋着。

那便不是鬼。前头有小我杵在那儿。当时我才几岁吶,却不惧,巍巍抖着,那抖是被寒气逼的。

我咬了咬牙。这年龄长了,身板子也不好了,竟觉着有些冷。

我挺怜悯她。见她在抖,便说:“鬼也会冷么?”

愈走便愈觉凉飕。不知走到了那边,脚下似着附着青藓,挨上一脚,便有些打滑。我稳着,忽觉不好玩了,有些返去的心机。

她公然冷冷地含着笑意,向我道:“许平君?”

这笑声竟让我感觉她“生前”,许是年青时,定然是个明丽动听的女子。

她挡在我面前。我也淌不过儿。便问:“你不是鬼么?”我也不知为何便问了这么一句。

那鬼模鬼样的人收回一阵嘲笑。许是雨水里泡久了,连笑都是含糊不清的。她伸出一只手,翘着尖尖儿一根指头,直戳向我:“本宫是鬼——”又夹了一阵儿笑:“本宫就是鬼!”

当真哭笑不得了,道:“爱说便说,你若敢当着太子、君上的面说,我便服你!”

我碰到了好一只恶棍鬼!

“本宫就是鬼——”

君父手上沾的血,有一份儿,是需我还的。

恶狠狠的眼神又盯上我:“你方才说甚么?”

敬武生时,便是母后忌辰。我不在乎君王因这啮齿恨我,可我在乎,太子哥哥在这一日掬着痛苦勉笑为敬武贺生辰。

汉宫中的人,只要我一人,识得这长安。

“谁……”我后退几步,躲她远远儿,才说:“是我母后,我母后——这便与你有甚干系?”

我叱了声,因想若真有邪祟,也需吓它一吓。阴黢黢的角子里藏了一道风,刮过来,从耳边猛生生地啸过——

我多想她呈现。

眼一迷,竟是没瞥见甚么。

天气渐晚,阴沉沉的天幕掬着一捧黄河,混的,浊的,乌泱泱泻下。风卷着园中苦竹,收回潇潇凄哀之声。

竟真有鬼哭声。

往年这个时候,我定是与二毛又在飞檐走壁。总会淋浑身的雨,二毛必是免不了一顿揍的,我却会被艾嬷嬷藏将起来,口里喋喋地抱怨,却还是心疼地端来姜汤,不免嗔一句:“祖宗哎!您停会儿罢!”

转头便向她笑:“谁信你是鬼呢?惨白白的亮光下,你那影儿抠下都能粘门上镇邪!咯咯咯咯咯……”

“这里——不便是长安?”她有些惊奇。凭她宿世是人,原也是会喜怒哀乐的。

我唬了一跳,因不知如何回她。内心头却又俄然像被一根针戳了似的,刺疼刺疼,然后,这痛感潮流般退去,又仿佛被扎了活结的圈绳儿套住,一牵动,便是一阵揪心。

也是,能入掖庭的女人,谁未曾明丽动听呢?

必然不会的。他们都说,恭哀许皇后是天底下最温厚仁慈的好人。

这回真是醒过神啦,那女人公然掐着我的脖子!我当时还小,又瘦,挣也挣不得。可真要弄死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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