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满长安道（4）
这里，也曾经是我母亲的椒房。
他矮下腰，为我清算裙裾，宠溺地笑笑：“思儿，椒房殿有的是好吃玩意儿，兄长带你去！”又说：“椒房殿住着的是王皇后，并非我们的娘，但是我们要尊敬她——”
我随口胡问：“为甚么？”
王皇后待我极好。她与太子之间也并未有过嫌隙。除却“母后”这一宣称呼，太子敬她爱她，对她百依百顺，她为皇后，待太子也尽了人母之责。
宫女子在兄长边上轻声：“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很快便来，现在正梳洗。”
他弃我如敝屣，却思我生母如醴。大略人间冤冤孽孽，皆是如此，循回磨人。如果我无奉上谕，不从父命归去上林苑，或许我此平生都不会晓得南园里埋藏的阿谁故事。
我摇点头，抹了抹泪：“当然不怪！兄长是为我好！我感觉来了这里，比内里也要好些。——我长高了这么多！”
连阿娘都称我“敬武”啦，她竟还问我记不记得“二丫”的事儿。我又不是“二丫”！
她抱着八岁的我，软声让提暖炉子的宫人再靠近些，呵出淡淡的暖气，蹭得我鬓前微痒。我缩在她怀里，只觉暖和，就像在长安街隅的老宅里，被阿娘和嬷嬷抱着。
上一回有宫里人来，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黜宫人于昭台，为帝王弃。与景帝皇后薄氏命途倒是类似。
她应。一回身，眼角却掠过泪光点点。
我跟在太子哥哥身后，怯怯喊了一声：“母妃……”
宫中多险恶，天子，我那威仪煌煌的君父，连他的女人都庇护不了。在这宫中。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缛节无甚紧急。母妃还是这般殷勤。”
长乐未央，古来皇后，只居未央，不见长乐。
这一晚，是我在宫里过得最欢愉的一晚。而后很多年再回想，还是初入宫时这寒冬的夜晚，最暖。
话才落，她便觑见我，真真是眼神胶着的那一瞬，眼眶里便蓄着泪了。“……思儿。”她唤我，她这么唤我。
它曾经目睹汉宫十一名皇后从红颜至暮年，汉宫多少故事，老在椒房中。
红绸十里，锱铢无计。举长安城百姓皆知，此仪仗乃公主所置，搬进上林苑的，乃汉室公主。
她是皇后，但却少见母范天下的气度，虽心疼太子，但有那么一刹时竟让我感觉，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东宫生来暖和可亲，宫女子在他面前便也不拘束，轻笑着说：“娘娘一听太子携公主来谒，便欢畅得不知如何地，这会子哪能不盛装呢……”
这不欢畅是冲我来的。
因跪：“敬武拜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无极。”
“中宫是甚么？”我抬头问。
“那不能……”我不爱说话了。
未几，珠帘簌簌，打那边头便钻出来一个装束极富丽的宫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后娘娘来了……”并不是陌生的唱礼，好似只是这么一点，让太子晓得皇后已来便是。这么一瞧，东宫与椒房的干系，可算是好。
中宫椒房殿，那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宫室。兄长说，这里曾是我们娘的家。如果她还在，那也会是我和兄长的家。
略一动，眼泪竟攀满脸颊！
开春时，我终究搬去了上林苑宜春/宫，这还是“母妃”王皇后求君父所赐下的恩德——我的路程已拖缓这好久。
比如女儿敬武。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八年宿世别，此一时再见，只怕也是如许的场面，如许的神情。我俄然有些动容，端方也是有的，阿娘和嬷嬷教过我多少回——
太子明是有些不欢畅了。
厥后我与兄长并立城头，于上元夜偕百姓共度佳节，君父的长安，人头攒动，城楼下，皆昂首称万岁。我便杵着，眼瞧君父冷眼旁观，便想：君父的百姓，可会晓得，他们有着天底下最密意的君王？
有一回，阿娘问我：“敬武，你还记得宫外的事么？”
君父已不肯再多言，守御寺人已唱：“陛下御起——”天子折身而走，额前旒珠又收回一阵熟谙的簌簌之声。
她是我的母亲，是我归汉宫后，除兄长以外宫里独一对我好的人。
我笑了笑：“兄长，你比二毛还要好！”
走时，是昌大的威仪。太子哥哥亲送。
“兄长，”我小声说，“我不喜好这里……”
她是一个极好极暖和的女人。我在椒房殿第一次见到她，便觉亲热，如果娘还活活着上，或许便和她普通。
皇后如仪，再权贵又何如，纵得君父盛宠如此，终不过还是成了泉下冤鬼。
他的玄色冕服，逶迤拖地，殿下朝臣恭肃跪：“恭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袖里挑出一双极都雅的手，腕上戴翠绿，那手触着太子的一瞬，便稳稳顿住：“好孩儿，你来啦！mm呢？”
“……皇后，不是我们的娘么？”
阿娘有些难过，昂首看了看枝上新柳，眼眶里蓄着泪，她感喟：“二丫，你不要怪你兄长，他……”
“思儿……”
“兄长，听阿娘和嬷嬷说，是你要接我返来？”
“因为……她是父皇的皇后。”兄长俄然有点严厉了：“……她也待我们好。”
他便笑着让了让，将我推至跟前：“这是敬武，你认认。”
兄长一愣，眼睛里俄然闪过悲色：“我去求父皇，等你再长大些再搬宜春/宫，兄长也……舍不得你。”
兄长谒了谒，道：“儿拜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
此平生，我未曾见他懼然戚戚的模样，却太多次，见过他凭栏著相思的场景。长安的百姓都晓得，他们的君王，曾拟过一道天底下最浪漫的圣旨，寻他龙潜时的一柄剑，君王怀旧，谁毁他故剑，他便视谁如仇雠。
生而克母。
那宫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拜见敬武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永泰！”
这多可骇呀。
兄长说：“思儿，我们不说这些，我带你去谒中宫。”
我唬得一愣，太子哥哥却碰了碰我的手臂，笑着说：“思儿，你是嫡皇后所出公主，她们敬你，是该当的。”
椒房的宫灯退出两行，挑灯宫人身姿袅娜，盈盈列开，这宫灯是暗的，带着一点暖的温色。像山里飞起的团簇萤火，抓在手里，怕是也要化了呢。
本来敬武的命，在君父眼中，亦不过如此。
火炉子烧得极旺，艳的火光，蹿过乌黑的炭，直要扑到膝盖上。我搓了搓手，将氅子松了松，兄长伸手来又紧上，笑道：“才有些暖意呢，便贪凉，冻坏你！”
我再昂首，见兄长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和顺而叫民气安，他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抱起：“思儿，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特兽！可好玩！你在宜春/宫待着，兄长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原是如许。难怪王皇后如许和顺可善，已被君父颁诏奉为皇后，太子却仍称她“母妃”。
椒房，椒房，以椒和泥涂壁，周室温且芳。皇后所居，其贵仪不敢视。我的母亲，君父的嫡皇后，薨于此。
自高祖吕后始，这里曾住着我大汉十一名皇后。我与兄长的亲娘，恭哀皇后许氏，也位列其一。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
但她面上的欣喜只一瞬便畴昔了，她有些露怯地瞧了眼太子——
他的弃妇与女儿，都居上林苑。
他那样严肃，那样高高在上。朝上老臣鬓发已斑，却跪在我丁壮的父亲面前，惕惕然，怊怊然。
太子愣住。我瞧得清楚，他的眼睛里汪汪的，悬着无数的泪，仿佛只要略一抬眼皮，那泪珠儿便要涌了出来。
那是我刚学会的祝词，宫里的人好生奇特，都爱这套虚礼。中宫王皇后必然听过无数回了，可就在我刚落音时，她瞳人里有晶亮的光芒闪过——
君王威仪，初度见面，是他解释于我的。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头，“父皇也驰念你。”
东宫没瞧我，却在对我说话，他缓声道：“思儿，我们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许皇后，父皇的‘故剑’，父皇龙潜时便聘为老婆，她在父皇……和我的内心，无人能及。”便是话中藏着另一层意义：“思儿，你的母后，只要一个。”
我摇点头：“阿娘，你都健忘二丫了，二丫也忘了。”
“父皇的皇后，称中宫娘娘。”
我在宜春/宫，拔节似的长，再一年，竟蹿高了半个头。嬷嬷和阿娘不再追着我喂饭，我懂事很多。
他待我好，我真不想他难过。便说：“兄长，我们不谈娘娘，二丫饿了，二丫要吃云吞。”
能老在椒房的，算是福分，武帝皇后陈氏被黜长门，景帝皇后薄氏罢居昭台，近的说，刘奭与思生母，对君父有恩的许门之女，亦于盛年居椒房薨，椒房椒房，这二字亦成谩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