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满长安道（2）
阿娘一撇头，还是没理我，眼睛却红红的。
兄长长我三岁。
我再看了眼院里镀银的积雪，然后，转头便钻进了屋。
嬷嬷走过来牵我的手，她凄凄一笑：“二丫子，你听着，‘他’不疼你，我们疼，你兄长疼，你娘疼。”
嬷嬷和乳娘在说甚么呢？我怎一句也听不懂？
阿娘不说话。
“来不及了丫丫……”阿娘的声音低的要听不见了。我抱着她，阿娘在摸我的头：“好丫丫，你走的时候便不是你的志愿，现在回不归去，天然也不能如你意。……等着罢，他们总会来接你，我们……要‘回家’啦。”
“这么多年，逐放在外，过得挺好，既不肯见了，此时又何必再展转？丫丫长得可好，丫丫在内里长很多好――那鬼处所，索了丫丫生娘的命，也要二丫不能活么……”
“我娘――”
他不疼我，打我出世起，便讨厌我。
“阿娘，我们要往哪儿去？”我揩了揩鼻涕，全没顾忌这是一个哀痛的话题。
执戟羽林郎将为我家守了一夜的门，瞧热烈的百姓退了又来，蹲守宅门外，乌泱泱跟栖树上的鸦子似的。二毛大抵也在，但我看不见他。我想出去，“黑面神”把我挡了返来，阿娘在廊下喊我：“丫丫，莫冲撞了这些守把式的，他们拿着汉家的薪俸，也不轻易。”
我扒着门口探一会儿，便觉无趣了。只想排闼出来，抱抱阿娘，在嬷嬷的怀里撒娇，奉告她们，丫丫不怕内里的执戟黑面神，丫丫讨厌他们，要把他们赶走。
固然我如许舍不得我的大宅，舍不得，二毛。
我站了起来。
我弯下腰来，干脆将小棉鞋摘了，提在手里。
“我们要走？昨儿瞧见你和嬷嬷清算了行李――”
阿娘抽泣着，肩膀在起伏。
“二毛不走，丫丫也不走！要走就把二毛也捎上！！”
我闻声艾嬷嬷的声音，另有乳娘的声音。有轻微的感喟，在氛围中暗翕。我伏在门上，扒着漏口，那声音便更清楚了。
乳娘在抹眼泪，声音也哽塞了：“丫丫恁命苦，他到底还记取丫丫的坏处，孩儿长这么大了，见也是不肯见。”
俄然，石头墩子杵着不动的守门郎官簌簌放下戟，打弯了腿，划一整跪下来……
我耍起恶棍来。
轻风起，那被我拆散的花瓣儿便卷在风里，滚了又远去。
“是呀――”阿娘长叹一声。
嬷嬷已经放下盛米水的缸，呆愣愣木鸡似的站着，眼睛里竟亮闪闪地泛着光……阿娘立在廊下，一动不动地瞅门外，仿佛那边有甚么东西，将她的目光给胶着了。
可他却也不准我再住在陋巷的老宅里了，他要把我接归去，接回永无天日的深宫。
执戟的黑面神在宅子外头守了一夜，长安的百姓趁早儿又来瞧热烈。门口倒是极热烈，叽叽喳喳麻雀赶趟儿似的，阿娘煮了好粥开着厅门喂我，阿娘极耐得住，也不问我外头是甚么个情状，我倒心虚了，晃着两条小腿儿用嘴接过阿娘递来的粥勺：“阿娘，这回真不是我！我也不知他们怎爱堵咱家的门！我和二毛都好久不做好事啦！“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我没有喊。
“阿娘，咱不走了，丫丫喜好这里！”
我当时小，并不明白乳娘与嬷嬷在说些甚么。只记得她们哭天抹泪，是一副不欢乐的模样。嬷嬷不高兴，乳娘也哭，我便也不高兴。
一别八年，我的阿娘和嬷嬷，眼睛里盛着一种名叫“乡情”的东西，多久以后我才气了解，冷戚戚的汉宫掖庭，毕竟细心安设了她们的芳华。毕竟，是她们的故里与家。
阿娘看了我一眼，缓缓才喊我：“丫丫。”“嗯。”我应。阿娘瞧得我好细心，她的眼睛里又翕着泪光，一闪一闪的，她说道：“丫丫，你大啦，回家今后要听话，在外你能胡天胡地，到了‘那儿’，你要懂看眼色。好丫丫，受了委曲也要记得忍，有人嫉恨你，总也有人是疼你的。――打心眼儿里疼你。”
“阿娘……”我困了。
嬷嬷、阿娘口里的“东宫”，已长成老达如少年。
真的在那一瞬，完整不一样了。
仿佛运气在那一瞬收势。
汉宫里，住的，并不但我君父。
“一会儿换身好衣裳，穿得面子些。好丫丫，你得靠你本身。”
我坐在石阶上，折一朵花儿，拆了它的瓣，往手里捏了捏，放鼻下嗅嗅，又觉无趣，便扔了去。
“快啦，等东宫来了，再做安排。”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咪咪笑着：“二丫，你兄长要来接你归去。听话儿，若没他，我们这辈子都回不了建章。”又向艾嬷嬷道：“拿两身儿好缎衣裳罢，给二丫换换。去了那边头，毕竟是要面子的。”
“……丫丫眉眼与故主有几分似，真是愈瞧愈爱，愈瞧……也愈发哀痛了。哎呦，二丫子，你怎在这儿？乖乖哟！提着棉鞋……？要命的，雪水都浸湿啦，脚丫子冷不？二丫子！”
嬷嬷流下了眼泪。
嬷嬷把我揽进怀里，像阿娘一样悄悄摸我的头。
“呐！阿娘，二毛得劲儿欺负，他也不还手！咱把二毛捎上？”阿娘没反应，我可真急了，连着哭腔要求：“咱把二毛捎上吧？”
我回身望去，厚雪将院基青砖都粉饰得瞧不见了。缎似的雪层还印着我的足迹，小小的，浅浅的。从门口一向拖到我的脚下。
阿娘抽了抽鼻子，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
我伸开了双臂，跑畴昔：“嬷嬷，抱！”
乳娘忍不住抹起泪来：“家去也未见得好！那边头是人住的么？莫吞了我们丫丫的骨、啖了我们丫丫的肉，到时，我们悔也晚啦！”
昨儿还好好得呐。
我一转头，艾嬷嬷立在门侧，她在瞧着我和阿娘。
向来阿娘都不忍我难过的，若在平时，哭成这模样了，哪有不给满足的理儿？明天奇了，阿娘如何也不肯松口。
“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去你娘住过的处所。”
我杵在那边，像被甚么固住了，不肯排闼出来。
“这一天早是来，晚也是来，东宫长大了，是他执意要将丫丫接归去，为这，君上愤怒不知几次数……丫丫归去后，君上不疼不宠，日子怕是不好过。”
雪水将嬷嬷纳的小棉鞋渗入了，方才野在外头还不觉寒，这一时手脚停了下来，已觉有些冷了，脚下更是痒丝丝的，像有无数条小虫儿在爬、在钻。
我向那边瞅去，外头动静不小，瞧热烈的百姓聚得愈多，现在像潮流似的被推散开，挡到了更远处。
她在与阿娘说话：“……东宫来了么？甚么时候……去谒建章？”
我的乳娘说：“八年了，出来了没成想还能归去，这一天，当年夜盼日盼，可总算来了。人却老了，腿都迈不动了，没了这心子再归去勾算，怕保不住丫丫好好儿活。”
堂屋里有烛光，亮堂堂的。另有细碎的人声――我想排闼，喊嬷嬷饿了，叫嬷嬷去弄吃的。
我说：“小姑奶奶不奇怪，小姑奶奶不要甚么劳什子‘兄长’，我只要二毛！”
当时髦小，我并不知嬷嬷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厥后才晓得，那“不疼”我的人，是我那傲视天下，执掌国土的君父。
我的家，不似畴前热烈了，嬷嬷没有喊我用饭，屋里也没有炊火的香味儿。好似跟畴前不一样了。
“亏是东宫长大啦，不然，那主儿能想起我们二丫？多好的娃娃，嫩白嫩白的，可俏，君上便这么瞧不上。”
“乖丫子，明儿有人来接，我们家去。”
我那打出世起便从未见过的君父，表陈他慈父之爱的体例，却动乱得几近击碎了我全部童年。贰心血来潮，便“爱”我一回，却让我生别哺育了我八年的家。
我想喊嬷嬷，奉告她我返来了。但是喉咙里哑哑的，我卡了卡，还是没有喊出来。仿佛有甚么力量在牵引我，叫我不要喊。
艾嬷嬷忙捂乳娘的嘴：“唔！是不要命的！编排君上的话，能出？外头站着多少禁浑家？！你胆儿也忒大！”因说：“有这当儿的工夫，不如多清算个承担，也该为丫丫办理办理，莫回了家，去了那道高墙里头，反不惯了。”
“阿娘，昨儿你不欢畅啦？”
就像之前无数次反复过的行动那样。
“原觉得一辈子便这么畴昔了……”嬷嬷在感喟。
嬷嬷摇了点头，无法地感喟。
阿娘摇点头。
“那里的话，丫丫是我们的命，算不动了也得算，一步一步，磕着也得给丫丫铺一条平路来。这一朝归去，谁如果敢害我们丫丫，拼了命也不能承诺！”艾嬷嬷又是长长一声叹，她疼我，宠我，说这话呢，如何叫人眼里酸酸的？
阿娘没睬我，只喂粥。
“别浑说，”艾嬷嬷阻了阿娘，“她是去好处所，去她来时的处所。可总算要归去啦！八年了，八年了……东宫都长大了。”
外头守门的凶煞煞郎官从昨晚就杵那儿，腿子似的守着门，不让人进，也不让我出。
他生在君父龙潜时，而我生于本始三年，当时，天子已入归汉宫，我生是天命皇女，而后命途舛难，竟是违了命格。初见东宫，是在元康三年的夏季，那一年，我八岁，他十一。
院里静悄悄的，与外头的吵嚷形如两界。着形制官服的人肃立排开，打我进了门，他们便没再看我一眼。他们也不出去，却隔绝着瞧热烈的百姓，也不让他们出去。
我吸溜着冻伤的鼻子：“阿娘，你揍我不？”
也是我的。
蔡嬷嬷将米水扬在院子里，向我道：“束了一天了，小姑奶奶玩性儿压也压不住，真是苦了您了！莫愁，孩儿呀，他来接你了，今儿就要家去――‘那儿’才是你的家！”
“走？真要走？”我才反应过来，急得粥也不喝了：“那二毛走不走？咱把二毛捎上？”
我一下从凳儿上跳起来，悄悄摸摸阿娘的脸：“阿娘，你别难过，今后丫丫再不干好事啦。……也不带二毛干。”
但是阿娘又在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