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武帝（16）

平阳濛濛的瞳人里闪现一丝惊奇：“太子？陛下废他是该当！你不问据儿可否保命，竟还想着储君之位？”

“朕是天子——”

“不作数的，姐姐甭慌，”明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能稳稳铛铛立那儿，这很多年掌职中宫的资格，不算白混了，因说，“累史籍所载，遍红光所覆，此吉兆当托天子出世。据儿出世时，虽无红光祥云，但有真龙入梦，亦为大吉。阿姊莫为据儿太担忧，皇位谁属，怕是连陛下都做不得主。”

天子眉头皱的更紧，他最不耐女人言政，更何况阿沅这会儿还算是擅揣圣意，这么愈想便更加郁结，天子轻声叹：“朕无旁的意义。朕向来只但愿……朕的据儿，髆儿，弗陵，都能平安然安长大成人，朕的心不冷，朕只是父亲，只但愿儿子们长大，长成大汉的辅弼之臣。是据儿冷了朕的心……”

“母后……”太子沉声，便垂下眼睑，在那一刻，他沉稳的面庞恍似他的父亲。愈来愈像。微胖的太子，与清癯的帝王，却不知为何，在某一瞬有了合稳的堆叠。

她退了一步，向劈面而过的平阳勉强笑了笑——

天子痛心疾首，她瞧着天子，亦不免哀痛入骨，高者孤单，高者孤单呀！无人能并立天子御侧，与雄才伟略的帝王共论春秋，他这平生，行来远去，皆是孤单的。

他清楚和顺的时候万般的好，不幸阿娇姐姐……再无福消受。

语态苦楚，极尽无法：

“那恰是，”她也笑了笑，“我说呢，陛下哪来的好兴趣，怎地要带阿沅来长安街头闲逛呢——您是来查太子，您连亲信都不放心，竟亲来了一趟。查的如何？”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一会儿，是意在东宫！

天子眼眶都有些潮湿了：“怕是太子要孤负你一片心了。”

她心蓦地一缩，有动容：“陛下……”

郎官禀：“钩弋夫人有言，请陛下赐名皇子！”

“哦？”平阳挑眉笑：“你知本宫要找谁？”

“公主，您……还好么？”

宫闱当中不免又是一场混乱。只要她晓得。

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她入主椒房殿，权掌中宫，面对平阳，还是本能的害怕谦虚。

“你也这般谨慎，”天子不欢畅了，“朕还能因你讲错定罪么？朕疼你，你又不是不晓得。”因略忖，道：“弗陵，就叫‘弗陵’罢，朕赐皇儿‘居上不陵’！”

“皇子之名，需得慎重，全凭陛下决计。”

汉宫祥云密布，红光初现时，恰是钩弋夫人分娩期近。红光笼覆处，正乃钩弋宫上方。宫中之人皆知，钩弋夫人临产，死生未卜，红云亦悠长不散。

多少年前，她为平阳公主府上歌姬，身没奴籍，显门达户从不正眼相与。平阳养着她。家宴盛欢时，她于舞姬婀娜的远影下望过平阳。公主居高，流眄溢彩，恁是这么一瞥，贵气无度。

他是真的……宠钩弋……

有内监迎出。平阳一眼便认出，守驻的内监乃天子亲随，这座冷宫，不知何时，内里一茬的宫人都换成了陛下御前亲信。

“——陛下万年无极！”

平阳拂了拂袖：“我累了，问候了陛下便出宫回府，不扰皇后相送。”因是几步而走，繁复疲塌的长裙委地，多少年来，日暮春秋，汉宫的美人们华服香袭，一缕一缕，拖散着掠过青琉地……

长安的街巷，冷风飕飕，她便这么咳了一声，天子却像做了一桩极大的错事，非常惭愧地看着她：“阿沅，是朕不好，朕不该带你出来，让你受风寒了……”

平阳公主言下之意恰是，钩弋宫赵婕妤出产如此之久，皇子还未下落，这等危急关头，陛下竟不在宫中？

平阳回身最后瞧了一眼长门，远外天光下，暮色安闲，天子与她，皆是两鬓斑白，走行长门的日子，当真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那郎官禀道：“钩弋夫人还、还……另有话……”

城中百姓皆跪地相送：

“殿下千岁永泰！”

“闹脾气呢。”她嘀咕。

天子喜道：“钩弋夫人有无讨要恩赏？只要她开口，朕必然赏！”

平阳道：“不好，万分的不好。”

窦沅聪明的过了头，她早觉本日之事，另有玄机，如是当真被她猜摸准了，那……钩弋宫那位的段数，可比她想的要深、狠。

她恭恭敬祭奠下。

窦沅连跪：“陛下三思！三思啊！”

天子内心，早为你筑了茔冢。

当时的平阳，早已是她的弟妇。卫青身居高位，陛下封大将军、大司马、长平烈侯，平阳委身下嫁，亦不算太委曲她。

“可惜带你出来，不是上元节。”

窦沅一抖，连肩胛都在颤，好一个……“居上不陵”！陛下半生谨慎，这一会儿……莫非真要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啦？

便挥一挥手，表示阿沅跟上。

天子本该起火的，但蓦地听到“阿娇”这两字儿，整小我都一憷，他扶她上辇，手却顿滞在半空。

陛下当真已是有了废太子之意？

阿沅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悄悄不敢语。却见天子对路况甚熟，拐拐绕绕，便这么负手大摇大摆地闲逛，似在逛他的汉宫千秋。

她错愕。仿佛流走的光阴在那一刻全数化作刀光，啸叫着向她的据儿砸去……就在恍惚的泪雾中，凤阙阶下盘跚学步的据儿，一瞬长成了面前微胖佝偻的太子。

天子闭上眼睛，不欲理他，反倒是窦沅有些心急，因瞧了天子一眼，便超越说道：“有事儿尽快禀！别吞吞吐吐的抖落个没完！”

此时天子已步下龙辇，阿沅陪侍，他便问道：“阿沅，你说，朕取个甚么名儿好呐？”

他带她在长安街头游逛。实在这世上有几人知，天子在怀想那一年上元节的灯色，他痛失的芳华在那小我展转谈笑的眉角，被碾碎成齑粉。连阿沅都不知。

“你这是甚么意义？”平阳瞳人里略有惶恐，宫人眼中温婉浑厚的卫皇后，蓦地竟说出这番夹生狠话来，自是非常教人惊奇。

“今儿不说，”阿沅道，“妾怕再无机遇说了，您是天子，即便做错了事儿，也少有人敢切谏，妾分歧，妾若再不为陛下筹算，陛下当真是孤傲了。”

他会老他的江山也会老。

“彻儿，你严峻么？”

卫子夫向来不晓得她的后半生会走至如许的结局，当年“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传奇竟成了一出笑话。

他笑，仍然器宇不凡。皱纹下一双狭长的眼闪着碎色灯辉，一漾一漾的，彷如吸尽了星光。

内监却挡：“公主请回罢，公首要寻的人，也不在长门。”

弗陵。居上不陵。

“钩、钩弋夫人出产皇子时……疑是晦魇入咒，她……她撑不住啦，钩弋夫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儿，硬说‘去母留子’，故此……故此……怕是不得保……”

“恭送陛下！祝陛下长乐无极！”

天子真是老胡涂啦，被人玩弄于鼓掌，却不自知。

平阳也浅笑着，却用一种极其奇特的眼神打量她。

“如何样？上两返来都好好儿的，偏你跟我闹。”天子不依：“催人回家，怪绝望。”

他不说话。

那是天子的老来子！平常百姓人家，若年过半百能得一子，自是宠之无度，更何况，这是天家呀！

“妾不敢！”她双目含泪，只觉刘彻好生不讲理，明知她不是这么个意义，岂能这般歪解呢？便说：“陛下辩不过我，枉栽罪名呢。”

宫里出事了。

多少年以后，他对故交旧情昭昭，这时才无半分袒护。天子也苦啊，老的满鬓斑白了，才敢将本身的豪情显之昭昭。人都不在了，才敢这般。

“便全托阿姊啦！”

她转头也该劝劝钩弋夫人了，毕竟宫中能对这位奇女子有所体味之人，差未几只算她一个。她只当钩弋宫那位是深恨了椒房殿，却未猜想，赵婕妤野心其大，难摸难猜。

果不其然，仪仗将近汉宫，又来了事儿。

那样，像。

她转头，仿佛临朝的臣子都跪在了这里，黑压压的一片，他的江山，他的长安，终究沉靡入夜。

天子已经坐不稳了，他的手在微微颤栗，他衰老的眉角不再端稳、慎重，亦没了帝王的风华，他此时只是一个白叟。皱纹横生的白叟。

“说甚么呢，畴前你拉了阿娇姐……”她似认识到了甚么，蓦地开口，神情有些严峻。天子却俄然变得暖和：“你说。”

她点头。

秋风最紧时，她见过平阳。

皇子生来带吉相，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兜兜转转，皆是天子烙在心上的印儿，钩弋夫人劳苦功高，为天子诞下龙子，而后，必然繁华无双，一起扶摇了。

她到底还是来的晚了。长门萋萋，早已芜草满地。

她走紧了几步，尾巴似的栓在天子身后：“我们回罢？往外走了久，家里头要乱套呢。莫教他们急。”

那当真是没错。窦沅无法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逛自家菜园子呢，有错？

“没用的，”平阳道，“不管据儿是否蒙冤……他拿巫蛊人偶魇咒陛下！陛下吞不下这口气……天家权势勾斗，竟将父子君恩都扔进了明炉里，火一掀，便烧个精精光！子夫，你还不明白么，陛下甚么都有了，陛下自承天祚以来，饱食无忧繁华繁华，甚么都有了，他唯独一个怕的，便是悲伤！悲伤呐！打小儿捧在手内心疼的皇宗子，竟关键他！”

平阳并未禁止皇后分歧礼节的拜行之举，她晓得，现在卫子夫心境全乱，身为一个母亲，若再不为太子做点甚么，一旦东宫有异，卫皇后将悔尽平生！

“朕怀旧，阿沅，现在能留在朕的身边，陪朕说说话儿的人，没几个了。她们都不肯。不肯陪朕。阿沅……只你了，只你这么一个。不管你将来做了甚么事，朕都不会怪你，朕都……肯谅解你。”

而她，乃陛下亲姊，不管如何，也不会情愿看着天子父子自相残杀。她决定去找她，现在只要那小我，方能在陛上面前说上点话。陛下是肯听她的。

此时掩在人潮中的随扈闻听陛下有召，尽数出迎，亦不管顾街上百姓眼中俱是错愕，因跪：“陛下万年无极！”

天子瞪她，带笑不笑的模样：“阿沅，你是在说朕老胡涂啦？朕不辨忠奸，陷太子于不义，是么？”

“妾无事……”她道。不敢再昂首看天子。

“是好兆头呢。”平阳自语道。

“母后，天要变色了。”

陛下老了，竟也胡涂了。

天子鼻尖冷哼一声，愈发气恼。愈想愈觉生养了个不孝儿，这多少年的疼宠与种植，尽数付之东流！

——“彻儿，我丢丑了么？”

“朕这么可骇？”

天子烦躁地示“免”：“你出宫万急奔来，就为给朕问一声好么？”显带讽刺的语气。

他的家。

天子不怒反笑，个实皮儿打厚的，凑上脸子去奉迎人：“你夹枪带棒说谁呐？那丫头？你们一派走出来的，那丫头爱做的事儿，你一样不落！啧啧，‘那丫头’，朕都老的这副模样啦，陈阿娇能好？老婆子，她若在，也只要朕不嫌她老，朕要她……做朕的……朕的……皇后……”

阿沅便有些严峻，温吞问一句：“陛下，您来太长安呐？”

便这么霸道。说与不说，全凭天子一张嘴。

她点头。

“亏了你，让你陪朕瞎走。”

天子几近微哽。

刘彻这平生见过太多朝拜的阵仗，但只这一回，他素衣简服，未着冕袍，迎受世人膜拜。

“不如何——不说这些，朕先带你回宫。”

窦沅回顾一望，寒天冷月，彻夜的长安城，显得格外温馨。

“子夫不敢，”她委下眼色，愈发的温软，“当年高祖天子欲废太子盈，吕皇后于凤阙阶下长跪，请来佐弼之臣，高祖乃长叹，太子盈羽翼已丰，不得废！子夫欲效吕后，求陛下饶得据儿！此一法，属无法之举，子夫仅此诚心，毫不会做出教陛下难过的事儿……”

窦沅便站住，只觉眼中那股热流要涌了出来，好生难过。

话刚落出口，便笑了。

郎官入近，上马，蹲膝而跪。早有御前从侍上前来接过了明炬。陛下近前，自是不能有明火，恐怕燎了帐，惊了御驾。

这就是她的据儿,她那一贯温文待人的据儿。多少年来勤勤奋恳、兢兢业业筹划政务,熬的比陛下更显老！现在却要落得如何的了局？！

她如许唤平阳。

他是真欢畅，他今儿是真欢畅，钩弋夫人年青貌美，又能言善道，夙来得宠，此回又一举为天子诞下龙子，天子不免不会青睐相加。

世上繁华几度，能与谁共。他老了，不知另有几年，能归地宫。

“诺。”

卫子夫涟涟的泪光里,早已不年青的太子缓缓抬开端——她瞥见了据儿的神情,略有一丝落寞，目光与她相触时,太子仿佛想说些甚么,微一滞,却还是生生咽下。

“阿沅，我们走罢。”

窦沅刚想请君上示下，天子已死盯着她，道：

她的笑声像银铃子普通清润，撒遍永巷……

天子亲军搏命护驾，未几时，便将袭御驾的贼寇尽数斩杀。

天子俄然伸脱手来，不经意地递给她，她一惊，仓促想收回，天子的手却仍托着。她略微有些颤栗，但还是悄悄将手交到了天子手里。

天子体贴肠问。

普天之下，现在也只要窦沅敢这么与天子说话了。

天子跟老头儿似的，喋喋叨叨没完，晃走几圈，也像吃了醉酒，半懵不醉的。

她发了癫，竟说：“陛下，据儿无辜，妾信他。即便阿娇姐姐在，她也不会情愿瞥见天子父子相伐。……痛的老是天家人。”

“陛下查来如何？太子也不易呀，父皇如此深谋，他若无妨，只怕真要招来杀身之祸，但若防过了，陛下还是疑他。不幸呀——”

“嗳。”阿沅悄悄应一声。

她唬了一跳，亦动容，几乎儿要跪下，被天子抬手托了托，表示她这是在街上。她便敛容，瞧天子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丝捉摸不透。

“您说呢，满朝臣工都怕您，何况戋戋一个阿沅……”

是红光，大片的红光，罩在远处一座宫殿之上。

窦沅有些心疼他。她极少见如许的天子。那年李夫人病逝，天子也是这般的眉眼，这般的哀态，再今后，式微与老态，再未曾呈现在天子的脸上。

他背手又走。渐渐踱步在前头。

她更惊，大祸临头的是椒房殿，是东宫，与天子的亲姊有甚干系？她卫氏一门若受屈，平阳顶多会因卫青的原因受点连累。但她毕竟是天子远亲的皇姊，谁能拿平阳如何？天子怀旧，便是因着昔日情分，亦不会教平阳尴尬。

卫子夫嗫了嗫，刚想说话，却见平阳放空了目光，自说：“嗳，这火果然烧过来了呢。”卫子夫不解，因循着平阳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天以外，一片温吞的火烧云袭覆盖顶，像是燃旺了天火似的，在宫室穹宇之上，明堂堂地晃着。

天子打趣道：“阿沅，你还真有事儿值当朕见怪？”

她跪在殿下，与百数的舞姬普通，参拜平阳公主。

“据儿，你……也老啦！”她委身扶他，老泪纵横。太子刘据深觑他的母后，只觉流转的工夫再不会返来，光阴蚀剥了他母后斑斓的容颜，经年陡转，汉宫的秋色在平湖风景中逐步洇透，一年又一年，墙垣宫壁，暮如沉钟。

“陛下万年无极！”

“那也无妨，”平阳道，“本宫并非为着陛下而来，本宫出来坐坐。”

平阳侧转过脸去，她鬓下亦有微霜，淡淡的几绺，融进了发色里。毕竟天子都这般老啦，她年长天子些许，鬓下秋霜点染，寒暑易节，流光更负她。她微微挑了挑发，略促狭地笑：“是据儿做坏了事……”眉色便更深：“子夫，欠下的账，总要还的。”她缓淡地笑起来，略略带着一丝无法：“我并未负欠任何人，这账，竟也要我还。据儿也是我的心头肉，打小儿看着他长大，他不好了，我又怎会好。尖刀子剜心似的……”

他毕竟还是没有生她的气。万人朝拜的天子一步一步走向她，终究，伸出了衰老的手，递给她：“平身。”

她也只能跪。伏拜冕旒。

“钩弋夫人道……”那郎官不抖腿了，改抬袖抖抖索索擦盗汗：“请陛下……为、为她做主！望、望陛下速、速回，钩弋夫人盼望与您再见最后一面……”

窦沅昂首瞧了一眼刘彻，代问：“何喜之有？”

天子一听她提及刘据，那神采已是很欠都雅啦，但窦沅是何人，若要怕，起先儿便不会这么说了，因道：“阿沅是怕，陛下误信了谗言，与太子不睦，着了旁人的道。太子能争甚么呢？陛下万年以后，汉家天下还不是他的？”

“朕是天子，朕治得了天下，却治不了家。”

“朕当甚么事，有话便告，本事你腿抖成这个模样？”

她一愣，这才错愕地发明，她的称呼这般难堪。——“阿姊……”畴前只要一人会如许称呼平阳。

他自个儿提起那人啦，便跟打趣似的，张嘴就过。他若不肯提呢，偏里旮旯听得旁人说了那三字儿，龙颜一怒，又要砍人脑袋。

那片红光所覆之处，是谁的宫室，自不必说了。数来钩弋夫人，亦是分娩的时候了。

太子已过中年，沉稳浑厚，嘶哑的嗓音里却透着一丝怠倦。

□□尽是逗笑啦，来长门宫，不寻住在此处之人，还能寻谁？

“阿姊……”

“随扈是有，陛下叮咛叫跟的。”

天子俄然道：“这一起来，阿沅，难为你还陪着朕。”

朕的弗陵。

窦沅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今儿有人更急，远比她要急，她这费的，又是甚么考虑？

故交，你就埋在这里罢。

另一小我的影子……

“没那么巧呢，”窦沅说，“哪能年年得空，都是上元灯节。”

平阳一惊，总觉不太好，因抬眼一望，只见天涯那处火云愈滚愈浓，将汉宫半片天粉饰了去。因自语道：“显不见陛下与阿沅……都不在宫中？”便提了声量：“这不能呀？这片火云，将日头都烧完啦，陛下总不能不在宫中吧？”

“子夫，你怕的不是操戈城外，你怕的，是这个。”平阳抬了抬下巴，便指向那片红光。卫子夫一憷，锁眉向婉心问：“红光所布处，是何方？”

是啊，平阳是在说她自作自受呢。

平阳因问：“陛下也在？”便踮脚作势要瞧的模样，内监却道：“陛下不在宫中。”

那郎官额上盗汗险要冒了出来，因短促道：“恭、恭喜陛、陛下！”

“是朕关键他刘据么？关键朕的人，恰反是他刘据！”天子恼极，竟不顾街上世人接踵而过，因喊：“摆驾！”

卫子夫便不说话。她晓得，平阳决计扎在她心头的刺儿，她是拔不掉了。长公主也无益索的嘴牙，毕竟是宫里深混过的女人么，一口唾沫和着一根倒刺儿。

郎官答：“半个时候前，钩弋夫报酬陛下诞下一子，适时，天空红云密布，此乃大吉之兆呀！恭喜陛下！”

可惜天子老了，没有当年脚步妥当，也没有当年那股子玩性儿了。因入了摊儿，向摊主说：“来一碗豆花儿罢。”

据儿难逃一劫了。

“阿沅，风大，你吃得住么？”他俄然说。

一声感喟被逼仄的云辉吃尽。

御辇就歇在面前，仪仗摆停，他被从侍扶着将上辇，他却停了下来，用手臂托起她的手，缓将她扶向辇子，风从他们耳鬓掠过，她闻声天子在说：“下回朕带你出来，包管玩的比今儿纵情……”

刘彻正要问“何喜之有”，眼下却瞥见窦沅不知何时已下了辇，正立在一侧。再听宫里奔来的仪仗个个皆跪下，口呼：“恭喜陛下、道贺陛下！”

多几年前，他也曾与皇后陈氏，一同接管百官朝拜，一步一步，登上他的丹陛皇阶……彼年，花月正东风。

天子牵衣而走，皱纹里晕满暖和的光色，他一夕老去，一夕又年青这如许。

他略略昂首，仿佛只在与她一小我说话。但清楚，闻声这话的人，不知几数。

天子也笑：“朕年年住在长安，还算没来过？”

平阳因叹一口气，像是自语：“据儿是我亲侄，他若不好了，我又岂会好？”她的声音拖的极缓、极长，像是没力道似的，却教人听了浑身一震。

窦沅便也伴同天子坐下来：“也好，我们坐下缓缓，免得随扈追不上我们。”

内监见瞒不过，便轻点点头。

“唉，”平阳叹道，“也是命……别闹出甚么岔子来才好。亲军有无随扈？陛下想来走不远，凭他长安城里走逛走逛，上了年龄，便愈发像孩子似的。”

那郎官起先儿还好，被天子这么一唬，腿肚儿抖的跟筛糠似的：“禀禀……禀陛下……”

想着，很多年前，他和阿娇姐，在两个上元节的夜晚，游走于长安街头，天子可也是这般温色软语、这般和顺？

她在长门宫外站了好久。畴前断垣颓墙时，陈阿娇独守此门，她却将来过。再厥后，陈阿娇人际无踪，长门里，住了一个窦沅。魏其侯府的小翁主，厥后成了刘氏妇，阿沅寡居，用了如何为难的一个身份，入住长门。天子老来贪旧，冷酷好久的长门宫刚才升温。他经常去，不过是走动走动，内监宫女便对这座禁脔普通的宫室，有了别普通的感受。

“阿沅，你闻声了吗？不是朕要脱手，是有人……有人耐不住啦，他们……他们都要朕不好过！害朕的爱妃、害朕的皇儿！”

“你今儿不该说这些……”

便这么悄悄将汉宫忌讳的名儿说了出来。多少年了，他若不说，谁敢提陈氏的名儿？

“谢陛下！”她安闲而错愕。

平阳深叹：“你便瞧着办罢。事已至此，是……难呐！我再去求求另一人——东宫若动，天下必大乱，于陛下、于大汉百数年基业，皆无益！”

“朕就不成怜？”天子无法一笑，又道：“阿沅，朕做甚么，公然都瞒不过你。”

就此成荒。

归地宫。那是每一小我主帝君最后的归宿。哪怕乱世明君，千古一帝，万年以后，亦不过是地宫下一捧尘灰。

“那是该当，”天子轻笑，“容朕想想。”

——“没有，丢丑也不怕，朕是天子，看他们敢不敢嘲笑你。”

因问：“陛下与窦沅翁主……一道？”见那内监不吱声，便再问：“陛下起早儿便出了宫？故此不知钩弋宫分娩期近？”

现在复苏的，只要她。

她仿佛迟来了很多年。

“阿沅请起，”天子很暖和的模样，撞上了窦沅，他老是客气三分在先，但旋即眉色一转，道，“朕的儿子越来越多，阿沅，朕的儿子，谁都能够成为‘太子’。”

他笑了笑。

她便不说话了。

多苦。

“阿沅，好吃么？”

伴君如伴虎。他可劲儿折腾呐。

卫子夫受不住了，差些儿便老泪纵横，因急询：“皇阿姊便摊一句话儿罢，天子那头……据儿但是不好啦？”

天子尚未入辇，世人已伏首参拜。城街百姓皆跪地，多少的百姓都是头一遭儿得见圣颜，因膝下簌簌，竟有些颤栗了。无人敢直觑君颜。直道：

“不冷的……”

光阴连天家都不肯放过。

天子挑眉，面上略略有些欢乐的模样。

“子夫想学吕后？”

他掀起袍脚的姿式那么雍容，崇高。那一刻，她才了然，天子，即便是老了，还是天子。

刘彻眸色急剧地收缩，他似眯了眼，眺望两列骑马郎官朝这边奔来。那盏明炬，在空中烧的极旺，燎起了青烟，一袅一袅，直冲夜色下的长安星空。

内监因说：“窦沅翁主亦不在其间。”

她壮了胆儿：“陛下，君臣父子，太子殿下待您之心，明之昭昭……”

“好，好呀，”刘彻道，“朕江河日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是谁作的害？朕的儿子！阿沅，连你都不站在朕这边了么？太子上林苑作蛊设咒老是真，事发后，他恼羞成怒，持利器带军突入上林苑，将胡巫诛尽，这事儿，总也是真罢？朕不清算他，留着他反来清算朕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要一章结束的，没想结局这么难，这一章写那么长了。。。拆两章吧，下一章才是真正的大结局

她急了，紧咬着唇，便不吭声。

窦沅闻言也跪：“恭喜陛下！”

“如何，你冷？”

必然是如许。那会儿他还年青，没有这么多的白发，那双眼睛，似鹰隼普通，敞亮透辟，并且带着几分倨傲。他那一年更是光彩夺目。

凭上元节的灯色再美，他再不会来了。

——她畴前这么称呼平阳。她的祝祷寒微而恭诚。当时平阳在她眼里，是如何高不成攀，平阳是千尊公主，那位“万年无极”的亲姊，而她，屈屈舞姬，命似草芥。

可娇娇不会老呀。

万年无极。常报酬他祝祷万年无极。实在这些许年来，他早已看破想遍，凭他百世万年，一任无极，能真是欢愉的？坐拥丹陛，皇权无边，他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他的龙椅上，看着他的江山一年又一年地老去，多苦呀，闭上眼，满是年青时长乐宫外萤雪下映照的璀色光芒，那小我，提起大红的氅子，一点一点润进莹白的雪色里……

“陛下万年无极！”

一滴老泪从天子眼中缓缓爬出来。

这话正着天子命脉，百世万年的孤傲，皆是帝王之命。朝上诸臣工皆惧他畏他，却无人是真正儿谅解他。

傍晚深沉的长门，满地芥草，一日云荒，早不知将故交故事带去了何方。

他上辇，最后再望了一眼他的长安城。他晓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今后，他再不会来了。

好半晌，才道：“毕竟……毕竟他是皇宗子……”

平阳奇道：“他愈发不似畴前的性子了，向来讨厌随扈阵仗，这会子倒乖。”因说：“宫里再出一队人马，派人紧盯着，钩弋宫如有动静，速奏天子。”

天子多么心高气傲，养太子反遭戗，如许的气儿，如何能咽下？

御驾已起。

凋敝的设备，竟也想袭御驾。谁都能看出这只是一场戏呀，激愤天子嫁祸太子的一场戏，连她这个女人都能看出，可恰好雄才伟略、当年马踏外疆的天子，瞧不出来！

平阳插口道：“天子出世，乃当此吉兆。……该生了吧？”

天子猛一昂首：“你说甚么？”

她哪敢？

耄耋之年的刘彻，立在他的长安街头，是微服素行，但满长安城的百姓，现在已无人不知，这迟暮的白叟，恰是他们那杀伐果断的帝君。

她代天子问：“凭你把话说清楚，钩弋夫人是怎地……？”

天子猛一怔，瞳人骤缩起来：“去母留子？”

天子也没要拿她如何样。

她却道：“陛下，既这么……”她抬高了声音：“陛下说过不会怪阿沅。”

“不冷么，可你在抖？”

卫皇后快步追上，因悲伤道：“姐姐莫恼了臣妾，子夫断无冲犯之意，先前说的那番话，亦是半夹浑的，‘皇位谁属，并非陛下能做得主’——故有此言，乃因想及当年惠帝……”

谁料郎官面色难瞧，显是藏掖了苦衷。天子也算心细，瞧见了便知宫里人瞒告了他，因说：“你这一副哭丧脸的模样，给谁瞧？”

他老了，不再像年青时那般安闲，毕竟人过花黄，有得好过的日子掰着指头好数了，人上了年纪，便对身边诸事诸物有了分歧于年青时的保重。

太子刘据便低头。这多许年的温养,使他的身材微微发胖，满殿明烛耀映下,青琉空中落映着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

天子看着她，又缓缓收回目光，喃喃：“居上不陵，朕的弗陵……”

不幸据儿……鬓上早已有可数的白发，他老的比他的父皇还要快。

长安的街道，可比天家菜园子繁华。

阿沅一转头，吃了个怔，便这么茫茫怔怔望着天子，他的眼角似有泪色，她不敢言，只瞧了一眼，便仓促收回目光。

窦沅一怔，昂首瞧着方才发声的刘彻，他于辇中坐，微微闭眼，似在自语，又似在与她说——

“臣工怕朕？朕会摘了他们脑袋，可朕不会摘你的脑袋。”

长安此时入夜。灯色不比当年上元夜，漫天重火，琉璃风景，它的美开端沉湎老去。但它毕竟还是天子的城，天子的长安。

“你拿我与谁比呢？我向来不是那丫头，爱做混账事儿的……我莫不是惦记取您身子，这般扫人兴何为？您瞧，天几时黑了，风扫的大，您外氅都不带，谨慎受了寒。”

彼年彼时，与昔光阴景，竟无一个样儿了。

巷尾却有明火遥来。本来骑马郎官举明炬，正往他们这边仪仗而来。

她退后一步：

人潮随后散开，沿道百姓皆被仪驾挡开，信号一出，天子束装的亲军鱼贯护从，偌大的长安城，喧闹皆随灯色散去。

厥后的故事，是血染长安透。

“那么……”她绞着素绢，眼泪从睫下滚落，当真是惶急的，那双衰老的眼睛，再不显当年灵动：“阿姊，您……据儿他……他另有法儿做……做太子么？”

天子便不欢畅了。不是那种帝王一板一眼的“不欢畅”，而是孩子气的闹脾气呢，便顿下脚步，一瞪：“朕偏不走！朕在家里头走逛走逛，也是犯了错？”

阿沅叹一声，道：“妾不知朝中大事，妾只知据儿不是如许的人。陛下，您的亲人，无人会情愿看着您走错结局，眼睁睁看着天家父子互戗！即便是她在，……亦不会情愿。”

天子松了一口气，她却不松弛。或者说，从一开端，她便未曾严峻过，她一早便知，宫外攻击御驾的贼寇身份可疑，袭御驾是假，另有目标才是真呀！

赵婕妤那样年青。阿谁女孩儿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芳华魅力，偶然候，乃至她一抬眉，一转笑，都印着另一小我的影子……

韶华薄息，美人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