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宁妃奉养在旁，十只手指指盖上皆抹了桃色的丹蔻，拇指与食指并在一处，悄悄捏了块亲制的糕点，欲喂与天子。

刘氏惊呼了一声，眼泪随之溢满眼眶，抱怨地推了秦延一记：“我早与你说的，你为何不去办理办理，胡来彦那样的人动手怎会轻，你偏不听……”

推开房门，有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陆禾站了起来，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脚步虚晃地扶住了墙，一阵干呕。

很久，他才细细将手札折好——依着它本来的折痕，涓滴不差地折好，重又装入信封里，信封上用柳风体写着“二皇弟亲启”，这暌违了十三年的称呼在笔划撇捺纵横间带给他一股阔别相逢的挫败之感。

女大夫并非头一次为棠辞诊脉，是以由着柔珂，将手指搭在棠辞的手腕上细细诊脉。

静慈看出来了，却不知怎生是好，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她早已忘怀该如何颐指气使，如何故权压人，她内心只要一滩清潭般的安静，潭水不深也不冷，只是陷在幽林中难以寻觅。

待目送李顺德踏出大殿，天子又低下头来，看动手中那纸轻飘飘的却轻而易举地摆荡了贰内心的手札。

静慈手指微僵，嘴里喃喃道出影象深处的名字：“……阿玥……”

静慈也是一怔，想了会儿，莞尔道：“秦大人原是如此看重门徒的，莫是之前当真被哪个龙阳君垂涎了，是以心不足悸？”

——我与你说过未曾？我有个女儿，从小胆量大不怕事，偏恐怕黑怕雷鸣闪电。每逢仲夏雷雨时节，必得我伴随在旁哄慰才气乖乖入眠，不然眼泪淌进盆里次日便可浇花了。

她趴在床榻上，洁净整齐的中衣褪掉一半，暴露半截脊背，密密麻麻地绕着两指粗细的鞭伤，轻的青紫红肿，重的皮肉翻卷，只她在睡梦中稍稍一动便能勾出刺痛眼睛的血沫子。

虞小渔与秦溶月接连两天没见到棠辞，柔珂也甚少如昔日那般来尚书府同她二人玩闹，秦延与刘氏也是整日里苦着张脸，愁眉莫展。因一早得了樵青的口信，刘氏好歹也是主持中馈数十年的妇人，即便内心头仍沉沉吊着块巨石，也有条不紊地使唤府里的奴婢婢子烧好热水，备好洁净衣物与手巾。

又恐怕两个还不太懂事的小鬼头惹出甚么费事，又将她二人打发给院里的嬷嬷，带着去街上的闹市。

昨夜在碧云寺，静慈只稍稍踌躇了半晌，便进屋写了手书。

门帘翻开，柔珂怀里依偎着昏倒不醒的棠辞，被一袭乌黑暖和的狐裘紧紧裹着，两条手臂衰弱有力地垂下，清楚可见几条知尾不知头的血痕。

她欲如昔日那般，捏出娇滴滴的声线，利用天子的欢心，哪知天子先她一步，狠狠拍了一记龙椅上的金龙扶手，阴沉着脸站起家来，唤了副总管张吉，叮咛了几声，竟似要微服出宫？！

柔珂并不在，盆架上铜盆未见——她应是擦洗伤口换水去了。

若说初度进刑部大牢初度探视犯人当会如此，可陆禾在这儿出出进进了不短的光阴，分歧常理啊。

秦延神采一变，缩在石桌下的脚踹了她一下，刘氏才面色如柴地闭了嘴。

人总有得过且过，放纵本身的本领。

静慈微微滞了下，这块红印恰好处在脖颈下两肩间，不差分毫。

天井中有石桌石椅，静慈与秦延佳耦坐在那儿一面静候一面话旧。

陆禾接过手巾，只虚掩了嘴鼻，蹲身下来，借着松明火把细细打量了瘫倒在干草之上毫无声气的中年男人，他头发狼藉，脸上满是血污，双手紧紧攥着枯黄的稻草，暗玄色的血迹已然干枯，大片大片的血迹，狼籍，沉重，可推知他是受了如何残暴的刑责。

“……母后……雷声好大……儿臣怕……”

他向来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只一次，违背了她的情意——夺了皇位，逼死了长兄，却也无形中在他二人间划下一条老死不相来往的鸿沟，像极了册封大典上本身所戴的十二冕旒——沉、重，红、白、青、黄、黑，五色的玉珠，走路时悄悄晃晃，在日色下荡出叮叮铛铛的声音，光影交叉间他走向权势的顶峰，却也坐上孤寂的王座。

宁妃手上的力度比平常女子要大些，技能也好，静坐半晌的天子垂垂卸下精力，身材与内心俱都缓缓有了活力似的，不再令贰气度憋闷。

鞭伤虽重，可到底尚未伤及五脏六腑。不一会儿工夫，大夫出来了。

秦延与刘氏接过内服与外敷的药方，跟着大夫一同去药房抓药。

却说本日天冷，胡来彦下了早朝后自回府待在暖融融的屋子里逗鸟赏花了，鞠问棠辞的差事随之落在陆禾肩上。

棠辞静下来了，不再说话。

山间密林中的飞禽走兽若无可寻食，或会相互扑杀。处于极度困苦地步中的人，又有何异乎？

步入刑部大牢，陆禾先去了关押着湖州米商那处——

秦延早请来都城里医术高超的女大夫候在里头。

——我未曾当真，您……是世上最和顺仁慈的……母亲，怎会打人？

“……好。”

静慈暗忖着她昨夜瞥见柔珂时，那孩子精力便不甚好，两眼通红发肿，她应将她劝下来歇息歇息，擦身抹药的事留她来做。

说是坐，秦延佳耦战战兢兢，坐得并不平稳。

本来也无需柔珂来求，她内心对棠辞，虽了解不过三年，却将她喜好到了内内心。

他是天子，是大晋朝的君主，是主宰了这片广漠国土十三年之久的男人，只他一声令下，不管塞北江南或是姿容姣好或是蕙质兰心的妙龄女子皆可承欢于他身下，极近恭维阿谀之事。可贰心中独一牵挂之人，不管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皆将他视若无睹。

好久，静慈想起甚么，笑着调侃了句：“怎地放着豫王府的医官不消，自外头请了个女大夫？”

身后，“咚——”的一声，柔珂打翻了手中的铜盆，水洒了满地，再难收回。

“……母后……”静慈心跳漏了一拍，只狐疑是否本身听茬了。

躺在床榻上彻夜不寐，思前想后，她既已低下头来哀告于天子，便是例外一次下山来看望看望棠辞那孩子也应无可厚非。

刘氏与秦延在尚书府门前候了半晌，远远瞥见一架银饰马车吃紧驶来，马蹄踏在青石板砖上哒哒响了一起。

秦延到底是历经宦海浮沉的老臣，很快平静下来，笑着与静慈侃谈了会儿，见她并无涓滴疑虑才放下心来。

棠辞小小的脑袋枕在玉枕上，侧着脸，嘴唇翕动，不知在梦话些甚么。

静慈一起看下去，指尖发凉，她走近去，坐到床沿上，抬手扇风，好似如许能减轻她的难耐疼痛。

秦延不作理睬，一双浑浊的眼睛蓦地微微一凝，刘氏顺着他的视野一望，又是惊呼了一声，忙颤颤巍巍地要跪下来施礼。

她本日所穿宫装乃是新进的布料所剪裁，明艳秾丽，绾了精美繁复的发髻，发髻上插着天子犒赏的凤钗步摇，朱雀衔珠垂在额上。

她走近前去，步子似有千斤重。

很久，他轻拍了拍宁妃的手背——表示她临时停下，又唤来李顺德，道：“去刑部传个话，将棠辞放出来罢。”

世人自皆走了，唯有柔珂一人停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标棠辞。

静慈一面扇着风一面想着，幸亏，幸亏她写了手书，只一日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便给折腾成这个模样，若在那儿多待几日，小命都不知还在不在。

陆禾的内心尽是对本身无声的怒斥，她晓得，如果先生仍还活着，定会对本身绝望透顶，可……她实在无路可走了。暮年曾在黔州作苦役时交友的老友前些日子捎来手札，依信上之言，本身的母亲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日薄西山命不久矣，她必得尽快获得胡来彦的信赖，以在密切相处时精确地拿捏住他的七寸，一击即胜。

天子瞥了眼糕点，眉心还是紧蹙，只一个眼色宁妃天然瞧出天子现在并不想理睬本身，悻悻然地放下那块糕点，为他捏肩捶腿。

分外熟谙而又分外陌生的笔迹，墨香犹新，仿如有冷香扑入鼻中。短短几行字，天子攫在手中，看了又看，品了又品，字里行间似有一道魂牵梦绕的倩影姗姗而来。他已忘怀了高兴，忘怀了冲动，忘怀了狂喜，用时十三年的等候，熬过了十三年的春秋，换来一纸手书——平平无奇的手书，言辞平和不见卑贱，用语矜持贫乏靠近。狻猊香炉中的袅袅沉香飘散而来，凝神静气之下仍旧化不开天子心中浓浓的欣然。

狱卒正自迷惑间，自甬道内急仓促走来一人，靠近一瞧，倒是面色乌青的胡来彦，说话时口气也不甚舒心：“棠辞那厮呢？将她放出来！不审了！”

女大夫扫了眼满屋子的人，下了逐客令：“围这一圈何为？都下去，待我诊脉开了药方你们再来看望不迟。”

地上散落着充满血痕的破裂衣裳，看着殷红的血迹，静慈内心蓦地狠狠一揪，没出处的心疼与酸楚顷刻间涌上她的心头，卷云拥雪地鞭挞滚滚巨浪，眼睛里一阵酸涩。

只隔着木栅栏，血腥腐臭之气浓烈而熏人，身后紧跟着她的狱卒自递了匹湿手巾与她。

“陆大人，这贱民昨日已亲手画押，亲口承认他儿子是自寻短见，与韩小侯爷、谢公子皆无干系。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从速着，遵循大人的叮咛，去鞠问棠大人罢。”

李顺德低眉垂目地应了声是恭敬退了下去，贰内心波澜不惊，早在本日下朝后自宫外守在碧云寺后院前的兵士捎来信时，他便已知这棠辞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走在柔珂身后的静慈一把将她扶住，浅笑道：“多年不见，夫人向来安好？”

宁妃自被天子临幸受封以来头一蒙受如此冷待，仅是一纸手书，她未开战便已落败，她很不甘心，却并非只源于标致女人的嫉恨妒忌。

走了这一起，刘氏另有些浑浑噩噩，如一脚踩在云端上有如梦境，闻言脱口而出道：“遍体鳞伤，哪能请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静慈轻笑一声，她现在离得近了，也瞧得比方才清楚些，纵横交叉的鞭痕间压着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红印，淡红色的，新月型，像天涯的一弯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