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一）
她已是年近五旬，白发鸡皮，昔日秀美的面庞夙起了深深的褶皱，一双眸子也是属于暮大哥媪的微微凸起，但却精力矍铄，目光腐败而精深。
“何事？”张敖问。
“现在，这世上也唯有阿乐能同我这老妇说说话了。”她语声微有些低，无法地叹了口气，目光温和地看着面前面貌与本身肖似的女儿，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几缕披发。
次日一早，刘乐简朴办理后，便乘着朱漆彤彩的绣帷容车一起自霸城门驶进了宫城。
刘乐心中称是，然后便暗安闲心头检点起京中她所见过的各家女公子来……细细想来，适龄的女人委实很多，只是不知到底哪个更合阿盈的情意。
“好，你且下去罢。”刘乐闻言并不如何在乎，自阿盈承位，母亲做了太后，经常便会召她进宫叙话，长乐宫的宦者几近都成了府上常客。
“这朝堂高低多少人恶狼似的盯着那未央宫中的后位，周勃、陈平、王陵、灌婴……哪一个不是用心叵测，想趁此把虎伥伸进后宫里来？而况，阿盈又是那般的犟性子，不管不顾地和我闹着别扭，全不睬会这些。”
“呵……那般的屈辱，那样的折磨，都是因为嫁了刘季那老儿！待终究被放了返来，他却连看也不肯看我一眼……”她语声转轻，却无端端令民气底里发寒“是呵，被折磨得都脱了人形的老妇，那里及得上他身边貌美的戚姬一根儿寒毛？”
“是啊，丈夫二十而冠，阿盈不久就要行冠礼了，成人以后莫论如何也该立后了。”吕后神采暖和而慈爱，语声也轻柔了几分。
她站在案前，目光安静地与女儿对视，不到五旬年纪，头发却已白尽了，一张面庞因为暮年太多的凶恶与磨难，看起来竟比官方同龄的老媪还要更衰老些。
室中一时寂静。
深旷的宫殿中始终只闻年老的老妇一人的声音，总揆朝政，朝臣面前向来肃厉端严的皇太后，此时却像一个贩子间最浅显的老妇般，絮干脆叨的的确有些啰嗦：“阿乐你也要替阿嫣多思虑些，入主中宫，母范天下事多么的尊荣，阿嫣今后前有阿盈疼着，后有我这老妇护着，这皇城里她尽可活得肆意安闲……”
她神采里几近泛上了恨意，牙齿咬得微微作颤，微陷的眼眶中尽是湿意，却只略略抬头，将泪忍了归去。
“阿母是说……聘阿嫣做阿盈的皇后如何？”吕后的声音更清楚也更高了一些，直白得每个字句都无需解释。
殿中正东是一架彩漆透雕凤纹座屏，屏风后蜃涂的白壁上绘着大幅的山川风景图，枣红、熟褐、棕黄、翠绿、白灰等诸色采墨勾画出苍茫氤氲的云海，重峦叠嶂的群山，白浪滚雪的奔涌川流……
刘乐怔了怔，一时候竟并未反应过来这言下未臻之意，晓得母亲一贯心疼阿嫣，便下认识地回道：“阿嫣她在府中玩皮得很，前日还偷偷溜去了尚冠街看百戏。”
谁叫这侯府的女仆人——鲁元长公主乃是皇太后的独女，当今圣上独一的亲姊姊？自半年前她进府做了侍婢起，竟日里便见着宫中的金银珠玉、异国珍贡流水似的赐进侯府来，公主更是经常受太后召见，算得上长乐宫中的座上宾……这般的盛宠，世上那个及得半分？
大汉立国之初，长乐宫一向作为天子刘邦的寓所，为常日议政之处。不过改过帝即位后，皇太后便常居于此，而天子刘盈则迁到了西边的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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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小侍婢利落地应道，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宫里的人，心下的雀跃几近漾在了眼角眉梢。
“阿母……阿嫣她还不敷十岁！”仿佛一贯温驯的羔羊终究被刀锋逼近了致命处普通，二十三岁的年青女子，一双娟秀的眸子仿佛瞬时候涌上了极度的激愤，语声蓦地扬了很多，目光近乎断交地与母亲对视。
仿佛被一贯乖顺，懂事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这一瞬的厉色惊住了普通，殿中静了好一会儿。
现现在，宣平侯府的显赫在长安城可算得上头一份儿。
这么多年间，莫论如何，她向来只唤她“阿母”，这是头一回用这般恭敬却陌生的尊称。
“阿盈，呵，我亲生的儿子竟然不幸那贱妇！我不该杀了她？如果她生的贱种当真即了皇位……那现在，我坟头上的草也早该掩了尸骨了罢。他不忍心看那贱妇死，就忍心看着他的阿母活生生给人逼死么？！”
“近些年来，阿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如有朝一日，我吕氏当真落了败……那阿母大略逃不过三尺白绫、一盏鸠酒，乃至……身后还要被人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吕后抬手微微表示，本来侍立在她身后屏风两侧的着八名云髻高绾、彩绦环佩的韶龄宫婢，便恭谨地见礼退了下去。
刘乐是在长秋殿见到本身的母亲——太后吕雉的。
五今后，未央宫，宣室殿
“我想，阿盈他只是小孩子脾气，待长大立室……该当便好些了。”吕雉又自我安抚似隧道轻声道。
刘乐径直跨过柏木门槛，进了天子寝殿，行动匆促地向弟弟的寝室走去，心中几近急如火焚……宫中的传言荒唐到了那般境地，他竟也不管不顾，任其甚嚣尘上！
重檐庑殿顶的殿宇恢弘旷丽，柏木施朱的曲壁斗拱，木兰为梁，文杏做柱，金铺玉户，华榱壁珰。大殿居中的顶部砌作繁复灿艳的荷华藻井，四瓣纹的空心宫砖之上是香莆叶织成的地筵，案几畔又铺了织锦的藻席。
宣平侯府中，正一家合乐融融，却忽见一名小侍婢行动有些匆促穿过垂花荫萝的中门进了内院，恭谨执礼道：“拜见君侯，拜见长公主。”
“母后，你非要逼阿乐至此么？”刘乐语声沉寂，不带丁点儿起伏，仿佛死寂般只凝着一双眸子定定看向母亲，盈睫的泪缓缓自眼角溢了出来……她却眸光不动，泛红的双目只死死与面前之人对峙。
“这世上，阿母……就只要你了呀。”
内侍们连连垂首，唯唯喏喏，再不敢出声……谁不晓得，现在大汉天下，除了皇太后与陛下，这位长公主是最开罪不起的尊朱紫物？
这一座宏伟绚丽的宫城占地甚广，周回二十里，宫墙四周各设一座宫门，门外有东阙和西阙两座阙楼。南宫门与覆盎门南北相对。东、南两面对城墙，西隔安门大街与未央宫相望。
“我的阿乐，是这世上最孝敬懂事不过的女儿，可即便如此，你也毫不会情愿一辈子将阿嫣困在这深宫里。”她语声仿佛垂垂安静了下来，仿佛最明事理的母亲普通，安然地与女儿叙着话“但是，阿母还能如何办呢？”
“长乐宫有宦者前来传太后懿旨，召长公主殿下明日入宫小叙。”浅绿色襦裙的小侍婢十二分聪明，玲玲脆声道。
“阿乐，过来。”一袭厚重的朱色三绕曲裾深衣，跽坐在屏前的朱绘鸟足漆案后的老媪，嗓音慈爱里已透了微微的衰老，朝方才迈步进了殿中的女儿带笑道。
刘乐闻言一怔，恍然想到，自家弟弟现在将及弱冠，的确该娶妇立室的年纪了……也只她本身一向还当他还是阿谁依在姊姊怀里的稚嫩孩童，几乎都忘了这一茬儿。
“阿盈他性子犟……这三四年了，都没有同我和解的意义。”继而，年老的母亲神采悲惨地叹了声气，嗓音愈发嘶哑了下去。
“那，便去请陛下出来见我。”她竭力压下了心头的焦灼不安，沉声道。
“阿盈他有多心疼阿嫣你也是晓得的，自小便是含在嘴里也怕化了……”那厢，吕后倒是喋喋不休地同她提及了张嫣入宫为后的好处“何况，有我这老妇坐镇宫中，难不成你还担忧阿嫣她会受了委曲？”
“那，阿乐，你要阿母如何呢？”半晌以后，年近五旬的妇人启了声，这一瞬时仿佛蓦地又衰老了很多，眼角的褶皱深得有如刀刻，而那双深明清湛的眼里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凄楚哀恸“你感觉阿母在逼你，那——又是谁一步步将我逼到了本日这般地步？”
“长公主，您不能出来……陛下，陛下他有过口谕，莫论那个都不准滋扰！”
刘乐神采死寂普通毫无情感，只冰冷的泪水潸潸划过脸颊，一颗颗砸落在织锦的藻席上，垂垂地泅湿开一片……
她悄悄看着女儿，置在案上的双手都微微颤着，语声里仿佛都带了些狠意：“你可晓得，十九年前，在沛县的大狱当中阿母经历了甚么，十年前，被俘于楚营当中阿母又蒙受了些甚么？”
“阿乐，现在这世上，阿母能靠能信的……只你一个了呀，当真连你也不顾阿母的死活了么？”她语声都悄悄颤着，死死盯着女儿。
长乐宫本来是秦朝在长安的离宫，名为兴乐宫。大汉建国以后，重新补葺，天子赐名为“长乐”，又因为位于长安城东，以是称“东宫”。
那目光，哀乞与勒迫里亦带着几分威压……底子不予她半分转寰的余地。
刘乐还是无言沉默，只伸手为母亲轻抚脊背，温和地替她顺着气味。
“阿母。”刘乐施了礼，便像平常普通坐到了母切身边的藻席上，神采是惯常的靠近。
许是这一声话语过分凄恻，神采过分哀绝，那厢本来干脆不休的皇太后，竟是有些高耸地戛然住了声……然后，室中是好久好久的阗静。
“这、这……”几个内侍相互看了看，支支吾吾，却谁也不敢迈步进天子的寝殿去。
“阿乐，你感觉……阿嫣如何？”俄然间，一记语气极其和软的问话响在了耳畔。
“这有甚么？阿嫣她身量高挑，看着也有十一二岁模样，想来如何都哄得过朝堂上那些人了……”但，过了些时候，吕后却又启了声，垂眸避开了女儿的目光，只自顾自地说着。
锦缘青丝履踩在蔺织的筵席上收回纤细而麋集的轻响，她快步超出了殿中的数根文杏梁柱，几扇绮疏青琐的镂花窗，东壁上所绘的那幅《仪仗图》也连绵到了末处。终究离天子内寝只几步之遥，但却被愈来愈重的浓靡香气熏得胸口微微发闷，一阵不适，而后，耳中便清清楚楚地听得几声含混喘气……
令人自心底里发急不安的静，落针可辨。
长乐宫内有十四所宫殿，此中前殿位于南面中部，前殿西侧为长信宫、长秋殿、永寿殿、永昌殿等；前殿北面为大夏殿、临华殿、宣德殿、通光殿、高超殿、建始殿、广阳殿、神仙殿、椒房殿和长亭殿等。另有温室殿、钟室、月室以及当年秦始皇所建的鸿台。
刘乐微微垂了睫，无从安抚……自从阿母鸠杀了快意，又将戚夫人做了“人彘”以后，弟弟阿盈便再未踏入太长乐宫一步。
“阿乐，”吕后用微微颤着双手扶案立起了身子，而后，衰老而盈泪的眸子悄悄看着女儿“要阿嫣入宫为后，阿母晓得……你会怪我。”
顷刻间，仿佛一记惊雷响过耳际，刘乐顷刻只感觉心头空缺一片。
“即如此，谁再敢阻本宫一步？！”她语声一扬，眸光已然转厉。
唉……自家公主定是天生命贵！身份尊崇，宠眷无双且不说了，君侯又是这般丰度漂亮的神仙般人物。且二人伉俪多年，伉俪情笃，常日里就是艺花弄筝，吹笛娱兴的清闲日子，又后代双全，膝下承欢——长公主她，的确把天底下的福分都占全了呢。
宣室殿最南侧的天子寝居前，几名内侍焦心又惶恐地顿首于地，齐齐跪在门前阻了刘乐的脚步。
“阿母，是欲为阿盈择妇么？”她不由问道。
小侍婢一起心下悄悄感慨着，难掩雀跃地向那长乐宫的宦者回了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