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荀粲与曹氏女（六）
似现在这般，新妇厨艺了得，且肯为了奉倩洗手做羹汤，花了各式心机——实在是不测以外。
凌晨时分，庭中几株榴花照眼，薰风拂袖，夏侯玄，傅嘏。荀粲三人在花坞中石案畔席地而坐，咀嚼着应节的“角黍”（粽子）。
蒲月五，端阳节，洛阳，荀府。
不及他夸奖，她已经接着道：“不过，因为只喜好吃糕饼，以是就只学会了糕饼。”——除此以外，一概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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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荀氏乃是天下名誉最盛的衣冠士族，奉倩的祖父荀淑乃是战国期间荀子的十一世孙，高行义节，学问赅博，曾任郎陵侯相，人称“神君”。
新婚半月，自开初的陌生渐渐熟稔起来以后，他发明小莹实在是个……非常风趣的小女人。固然羞怯，但却并不像他实在觉得的那般温馨内敛，而是带着些不谙世事的纯然天真。仿佛因为自小家民气疼，光阴无忧，以是天真烂漫不知愁，笑容永久晴丽明丽，如同寒月里的一轮冬阳，熨帖民气的暖和与纯粹。
这般一个誉满海内的父亲，身为后代，该是引觉得傲，深受渐染才是。但奉倩他，不知为何，在夏侯玄和傅嘏看来，他对父亲的豪情，几近算得上冷酷。
且当时出嫁，厨工就陪嫁了五个……那里还需劳动她一根指头？
荀彧，字文若，出世百家士宦之家，少有才名，经明行修。后汉室倾颓，乃跟随武帝曹操，志在靖平天下，兴复刘兴。以后屡献奇策，建功无数，成为曹操麾下首席谋士，更是曹魏安定北方的第一功臣。
夏侯玄闻言，一时沉默。
合法此际，那厢却有四名仆婢用小食案捧着几盘糕饼规行矩步地走近前来，恭谨见礼，而后一盘盘摆到了石案上。
“不愧是乐城侯府出来的厨工，这技术……可谓冠绝京都了。”傅嘏手中拈着一只菰叶裹的“角黍”（粽子），尝了口后，目光不由一亮，忍不住连声赞道。
“我，从未都没有挑选。”静了一瞬后，夏侯玄回视向他，四目相对，道。
“如果照这么说，昔日张子房、萧何、韩信、夏侯婴可都是秦国子民，助刘氏起兵，毁灭赢秦，而后因功册封于汉室……岂不是个个做了贰臣？”他神采安静，眸光却深得有些暗淡“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名留竹帛，彪炳青史？”
夏侯玄最早反应过来，理了理思路，问：“你是说……这角黍，是新妇的技术？”
“这是裂纹蒸饼（着花馒头）。外层用了蔓青汁和面，蒸熟是浅绿色，内里白荷是麦粉做的，那金黄的一点是鸭卵。”荀粲见他二人微微瞠目标模样，作为仆人，不由开了口解释道。
只可惜，当时的魏王曹操功劳渐高，野心渐大，便生了代替汉室，自主为君的心机。而荀令君倒是一心忠于汉室，志行高洁的荩臣，因此为此违忤了曹操。
傅嘏二民气底里悄悄惊奇，似奉倩这般清冷的性子，竟也会有如许少年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看来，对那小娘子是打心底里喜好了。
夏侯玄闻言沉默了一瞬——荀令君七子当中，面貌最为肖父的，本来就是奉倩呐。
夏侯玄几近愣了一愣，回过神儿后不由打趣道：“结婚还不弥月，便这般护着你家小娘子了？”
即便到了现在，天下间，仍有很多人追慕荀令君的德操民风。
以是，才会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贰臣？”傅嘏竟笑了笑“叛变弃主则为贰臣。可，世事情迁，朝代几换，哪一家哪一姓又真正算得天下之主？刘汉江山莫非是开天辟地就有的么？”
以后不久，荀令君郁郁而终。四海以内，追思叹惋者不计其数。
故，武帝曹操曾称其为“吾之子房”，乃是天下间堪与蜀汉诸葛孔明齐名的无双国士。
自幼众星拱璧，被父亲保重庇护，一起宠大的小女儿，大多性子娇纵，行事尽情，加上之前数十年一遇的丰富嫁奁，这小娘子到了夫家，实在有颐指气使的本钱。再想到奉倩大要疏离，内里冷硬的脾气，他实在为老友担忧了好一段日子。
“可，若当真愿意媚上，屈顺武帝，颠覆了汉室江山，那……也便是不是明经洁行，士之楷范的荀令君了。”夏侯玄慨叹。
更没法接管本身竟做了将那奸臣一手搀扶上位的祸首祸首。
陈思王曹植曾赞之曰：“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
“是松子香。”一旁的荀粲正剥着只角黍，闻言应道。
奉倩自小资质卓异，幼年时便颖慧善辩，他非常推许自弟的从兄荀攸，以为从兄的才气赛过父亲。与几位兄长论荀彧与荀攸的好坏，一众兄长竟没法压服他。
“晏子曾曰，识时务者为豪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傅嘏沉默片时后，俄然开了口，神采已然安静了很多“明知不成为而为之，实在……算是不智罢。
记得新婚的第三日，小莹便做了一案的各色糕饼做朝食，他也是十二分不测。
——在阿谁德行无瑕的君子眼中，本身始终是东汉的臣子，本身尽忠的始终是汉室社稷，以是如何也没法亲眼看着江山改姓，权臣篡政罢？
“她昨日问我，喜好吃菰子还是松子味儿的。”荀粲面庞还是佚丽而冷隽，但神采却淡淡带笑，令身边看惯了他冷酷模样的二人一时都有些微愣。
若非荀令君英年早逝，荀夫人又不久随之而去，乃至季子奉倩三岁而孤……老友约莫也不至因而现在这般疏离冷酷的脾气。
荀粲神思垂垂飘远，如许安静而暖和的神情看得一旁的傅嘏和夏侯玄一时也有些入迷。
因为荀彧任尚书令，居中慎重达十数年，世人敬称为“荀令君”。
现在看来，幸亏没有。
“小莹她本性纯良，天质暖和。”荀粲下认识地就开口替老婆分辩道，语声清楚而暖和。
“或许，当真怪过罢。”傅嘏淡淡一叹，而后道“怪他不肯和光同尘，偏要逆势而为，乃至于开罪了武帝，以是郁郁而终，让不满三岁的季子成了孤儿。”
“……这当真是你家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下的厨？”傅嘏几近是长长叹了口气，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似的道。
“兰台，你说……奉倩幼年时，在内心是不是曾怪过荀令君呢？”夏侯玄语声很轻，看着天涯浮弋的游云，几近有些缥缈。
傅嘏笑了笑：“也对啊，我几乎都忘了你的出身。”身为曹魏公主之子，出身背景便决定了他的态度，无从窜改，也无从挑选。
他平生头一回晓得，妙笔丹青能够作这般用。
他竟是微微语凝，面对着满满铛铛的一案糕饼，没有粥靡没有佐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荀粲有些宽裕，神采不大安闲地微微侧过了脸去，耳根却略略泛红。
“好了，且快尝尝这一案的糕饼，单看着就令人垂涎……待会儿凉了那但是暴殓天物。”傅嘏先拈了只裂纹蒸饼，夏侯玄也随之取了另一只尝起来。
“奉倩眼下这暖和淡若的模样，当真是肖似昔年的风韵娴雅的荀令君。”傅嘏轻声一叹，多少感慨。
荀粲蓦地失语，而后忍俊不由——本来，竟是画糕饼模样。
傅嘏更是笑得有些含混，不客气地戏谑“新婚燕尔，竟连奉倩也沉沦于和顺乡中了……公然弟妹好色彩，妙手腕。”
荀粲听着，轻浅一笑。而后目光下认识地落向西边配房的方向——小莹她，现下应当已经自厨室带着满满几匣糕饼回了西厢罢？
这世上，如何会有如许惹人爱好的小女人？
不久，曹操便借端遣离了荀令君，虽封其为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赐与殊荣，但却实际消弭了权益。
即便总角之交，二十余年交谊，傅嘏与夏侯玄与未曾问过此中原因……于奉倩而言，这是心结，乃至，是活结。
但，奉倩家的这位小娘子……又那里是平常的贵女？乐城侯曹洪视作令嫒的幺女，论辈分，当今圣上曹睿都要尊一声姑母。且那般倾城姿容，那等清弱模样，如何看都是老侯爷娇花弱蕊般庇护宠溺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叶金枝。
阿谁时候，相对交心的两人，谁也不会想到，整整二十年后，相互真的各为其主，无从决择地走到了存亡存亡这一步。
那两只蒸饼看起来仿佛将绽未绽的荷花苞，表面浅绿，荷尖微微绽放，内里倒是乌黑，聚睛细看，最中间另有一点如蕊的金黄——直是看愣了在场的傅嘏与夏侯玄。
“新妇厨艺这般高深，奉倩的口福，当真羡煞旁人。”二人顺次尝着案上百般光彩鲜香的糕饼，大朵块颐，不时地暴露赞叹神采，末端，夏侯玄总结陈词似的感慨道。
——这，竟是害臊了？
夏侯玄听得微微一愣，而后不由回嘴道：“荀令君明知不成为而为之，取义成仁，不肯做贰臣，如何算是不智？”
“你如何晓得？难不成竟亲身过问了这些事？”傅嘏有些不成思议地看向老友——奉倩此人，一贯推行君子远庖厨，从不睬会这些噜苏事情。
“若异日，倘若大魏君主昏聩，社稷衰颓……有旁人欲取曹氏而代之，你既知局势已去，又会如何决择？”半晌后，傅嘏看着他，目光沉凝，慎重谨慎。
这一天，分开荀府时已是晌午，夏侯玄与傅嘏二人策马徐行于洛阳城青石大道上。街衢之畔绿柳拂风，丝丝弄碧，也颇惬人意。
他二人也是京都的勋贵公子，自幼见惯了豪奢场面，尝腻了玉粒金莼，夏侯玄身为公主之子，打小宫中的御宴也吃过不知凡几，但论糕饼……本日真是开了眼界。
她会依在他怀中，同他说整整两个时候的童年趣事，小到剪了几络头发给雀儿垫窝，大到为看雪景偷偷藏在花坞中，冻得生了好一场大病；也会一脸懵懂地将家丞送予她查阅的账册拿到他面前，不解地问这个是做甚么；他练字抄经，她在就在一旁温馨地掌控着算筹，自娱自乐，仿佛如何也不会烦厌……
傅嘏也不由怔住了，十二分讶异地看向了荀粲。
如许，他们二人也就放心些了……起初，想到这桩婚事的诸多蹊跷，总不免不安。只是思及乐城侯曹洪的为人，感觉不至于做出波折奉倩的事，这才没有私行干预老友的姻缘。
乌黑的麦粉饼，金黄微焦的煎饼，面肉葱白做的烧饼，另有香气四溢的鸡子饼，乃至……另有一盘精美标致得完整不像吃食的蒸饼。
而昨日傍晚，他回到寝居时见她竟正执笔作画，画上是一支半绽的荷苞，绿苞雪瓣，蕊心嫩黄，用色平淡，笔致明逸，很有之风，明显师从名家，才欲开口相询。倒是小女人发觉了他，而后拿起那轴半干的画，歪着头问：“你说……蒸饼做成如许儿都雅么？”
荀淑有八子，并有才名，被称作“荀氏八龙”，特别第六子荀爽，仕于东汉，官至司空。
——京中的贵女们多数自幼修习妇工，针黹织绣，烹调厨艺多是纯熟，他本不该这么吃惊的。
荀彧少年景名，饮誉天下，乃是名重天下的无双国士，经明行修，德操高洁，天下儒生仕子无不崇敬佩慕，可谓一代士人楷范。
而后却听小女人道：“我自小最喜好吃各式百般的糕饼，可又挑嘴得很，总嫌厨下做出的分歧口味。所今厥后干脆寻了膳谱，本身学着做了……现在技术比府里的厨工要好上些。”
待日渐长大，虽面貌端倪与父亲极其肖似，但气度清冷疏离，半点不类温文详雅的荀令君。常日言谈之间，亦是极少提及父亲。
而到了孙辈，奉倩的父亲“荀彧”更是光前裕后，震古烁今的风骚人物。
“本来，我竟是看走了眼。”夏侯玄也慨叹了声“本觉得，你家这位新妇……性子约莫娇气些。”
“这‘角黍’的确滋味绝佳，即便与宫中赐食相较也是平分秋分。我尝出这糯米里放了饴糖，胡桃仁，香药，有些似‘裹蒸’，但又别有一味清郁的淡香……可实在是猜不出了。”夏侯玄已经吃罢了一只，极口吹嘘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