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鲜卑(完)
堂前的刘琨仍然搭着鲜卑男人的肩膀,带着他不紧不慢地踏过一级级台阶向大堂内而去,乃至连话语都未曾稍有间断:“……不过是些罪犯罢了,那里值得大动兵戈。不如这般措置,最是安妥不过。”
鲜卑壮汉眯缝着双眼,面无神采地谛视着刘琨;好久以后,才将紧绷的身躯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刘刺史,好工夫,妙手腕,好眼力!拓跋猗卢衷心佩服,先前失礼之处,万勿见怪。”
他瞥了刘演一眼,转向刘琨道:“这些年来大晋朝政的乱局,哪怕是我等化外之民也一一在目。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昏庸无能,坐看南匈奴鼓起,竟然束手无策。听得朝廷委派新任并州刺史以后,我乃至想过,如果新任刺史和那司马腾普通无能,不如引部下懦夫们径取并州膏腴之地,本身来称王称帝,岂不快哉?谁知朝廷中竟然另有您刘刺史这般刚毅果断的人物,嘿嘿,想来大晋朝廷气数仍在吧,倒是我之前的设法错了。”
“这那里是岌岌可危?清楚是穷途末路。一条丧家之犬,竟也敢在我晋阳纵罪过凶么?”刘演俄然嘀咕道,声音虽低,世人却都听得清楚。看来纵使越石公已诛杀鲜卑凶手,他仍旧余怒未消。
拓跋猗卢却不起火,淡淡说道:“我的部下们行动不端,刚才已为刘刺史所诛。猗卢绝无二话,这位将军又何必耿耿于怀?何况,哪怕是丧家之犬,还是有獠牙利齿在;汉人如果自家孱羸,须怪不得我们鲜卑人。”
刘琨霍然抬首,双眼中jīng光大盛。二人眼神交叉,仿佛立即便要迸出火花来。
刘琨回声而答,随即话锋一转:“我前些rì子致信于拓跋猗迤,本来也筹算择吉rì与几位大酋长想见。猗卢大酋长主动登门来访,实在让本官欢畅的很。但是,如中间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为何却要掩人耳目、藏头露尾而来呢?还请大酋长坦诚相告,解我迷惑。”
那壮汉在前来晋阳之前,原曾刺探过新任并州刺史的秘闻,也传闻过刘琨的转战大河南北厮杀出的威名;可鲜卑人在草原上骄横惯了,只觉得那不过是汉人吹嘘出的名声,实在必不如此。现在身当其境才俄然明白,面前这位刘琨刘刺史的威势,竟是见面胜似闻名!
本来安坐在大堂里的鲜卑朱紫们惊诧地大张了嘴,有两个反应较快的,已经踢开了面前的案几,跳了起来。
拓跋猗卢乃是拓拔鲜卑三位大酋当中比较低调的一名,甚少四出征讨,但他申明却不在其叔父和兄长之下。传说此人一改游牧民族宽简的原始律令,而代之以严苛的法制,部属的部落中如有违背的,常常全部部落遭到族灭。在其节制的地区中,偶然见到携老扶幼而行的,问他们去那里,获得的答复是:“当往就诛”。其人对部民之凶暴苛酷可见一斑。
拓跋猗卢神sè稳定,取了马鞭在手:“想不到刘刺史您如许的朱紫,竟然连我素rì利用的马鞭都了如指掌,多谢。”言语间,未免显出几分挖苦来。
如此毫无还手之力的受人所制,这是他近十年来从未曾想到的事;待要挣扎,却发明手脚四肢都仿佛不听使唤,身不由己地跟着刘琨而动。
“我刘越石既然受命出镇并州,总得对风土情面有些体味。拓跋鲜卑素与朝廷和睦,昔rì大单于猗迤多次为朝廷出战,可谓北疆柱石。而拓跋猗卢大酋长长于控御,差遣十数万部众如一人的名声,我更是久仰了。”
转眼间,身后便归于沉寂。拨弦之声、破风之声和嘶吼之声俱都消逝了。不必转头,鲜卑壮汉能够猜想到产生了甚么。晋军在短短几句话的时候里,已然变更了数十架千钧强弩将此处重重包抄,只待刘琨将他带得稍远,便立时shè杀了全数鲜卑军人!
报告着卑劣的情势,拓跋猗卢却看不出有甚么颓废,点头道:“乃至连我的贴身大帐保护,都有很多人暗中投向禄官一方。若不是独孤族长一力承担,猗卢怕是连盛乐都出不了。万一被禄官阿谁老杀才晓得了我前来晋阳,必然又要生出很多事端。”
刘琨话音未落,堂外俄然响起一阵独特的声音,先是极降落的嗡嗡拨弦之声,再是锋利的破风声急响当中,伴之以很多人的惊呼、惨呼和病笃的嗟叹!
“刘刺史,大晋乃天下正统,而您是朝廷委任的方面大员,吾yù图拓跋鲜卑族长之位,万不能贫乏您的大力互助。但是,并州局势究竟如何,不必猗卢多说;我拓跋猗卢固然身处危殆之际,但举手一呼,立时可集敢战jīng骑万人,自发得足可替朝廷芟除背叛、慑服群小。若刘刺史能助我为拓跋鲜卑之主,猗卢愿举鲜卑四十万众以供差遣!”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刘琨,持续道:“刘刺史,你是汉人中的豪杰,我拓跋猗卢自问也是鲜卑人中的豪杰;你我二人同心合力,共图大业,天下间何事不成为?”
拓跋猗卢既然亮明身份,和他同来的鲜卑朱紫们的姿势也随之大变。只见他们叉手在胸,恭敬地侍立在猗卢的身后,别说没一个敢与猗卢同坐的,就连勇于出口大气的也没有。那独孤亏本来大声笑闹,很有几分张狂之态,现在却眼观鼻鼻观心,一幅忠厚浑厚的模样,实在令人难以适应。
这鲜卑大酋仿佛决计语不惊人死不休,号称要造反反叛的杀头言语,张口就来。诸人今rì已然被他们骇得麻痹,听得此言个个把眼瞪得极大,却没得力量驳斥了。归正越石公仿佛不觉得意,众官便各自装聋作哑。
本来此人恰是拓跋鲜卑西部大酋,拓跋鲜卑大族长禄官之侄,鲜卑大单于猗迤之弟,拓跋猗卢。
进入大堂须得登上五级台阶,当这鲜卑壮汉身不由己地跟着刘琨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时,浓烈的血腥味,已然四周满盈。
拓跋猗卢侃侃而谈,刘琨只用苗条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几面,仿佛在策画着甚么。这时他俄然问道:“拓跋大酋长,你的伤害处境和大志壮志,我刘越石都已经了然。中间无妨直言,此来究竟为何?是有求于我呢?抑或有助于我呢?”
那盘子里,恰是昨夜薛彤夺下的华贵马鞭。
堂上的汉人官员也多数骇得呆了,只要陆遥重视到,温峤施施然从侧门又转了出去,还是是面带温暖的浅笑,宽袍博带,不带涓滴炊火气,更不消说血腥气了。
刘琨轻笑道:“哪来甚么好眼力。只不过猗卢大酋长昨夜入城时,丢失的随身马鞭,刚巧落在了我军将士之手罢了。”
拓跋猗卢闻言大笑而起,扬声道:“猗卢既有求于刺史大人,也有助于刺史大人!”
刘琨含怒而来,看似随便走动,可落在周边诸人眼中,只感觉气势澎湃,的确令全部厅堂都摆荡起来。陆遥不由悄悄心折,不愧是东海王麾下倚若长城的大将,公然极是不凡。
这些鲜卑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凶悍兵士,但是在强弩的shè击之下,便如俎上鱼肉,毫无还手之力。
任谁都想不到,这位大酋长在身份被揭露以后,竟然能坦诚到这个份儿上,直接就自承在拓跋鲜卑的内部斗争中已然失势。
只听耳边响起刘琨不紧不慢的话声:“有一点须得向中间申明;持械拒捕、袭杀朝廷官吏,这在大晋的刑律中都是极刑。遵循我们汉人的端方,罪人无所谓懦夫,也没甚么战死的光荣可谈……”
“刘刺史放心,猗卢切身到此,本就是为了与您坦诚而谈,定不会有所坦白。”拓跋猗卢自顾取了杯酒,仰脖子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顿在案几上:“半个月前,您口中的北疆柱石、我的兄长拓跋猗迤,已经暴病而亡。拓跋禄官毕竟名义上是拓跋部共主,他脱手很快,短短数rì就把中部十二大部族都归入其麾下,权势由此大张;而拓拔鲜卑西部也是以摆荡,很多本来推戴我的部族投奔了禄官。哈哈!哈哈!眼下我这个西部大人的职位岌岌可危,能实在把握的不过三五个部族罢了。”
此时,刘琨放开这鲜卑壮汉的肩膀,还顺手整了整他的衣袍,浅笑着道:“你说是么?猗卢大酋长?”
他先前昂然立于一众鲜卑懦夫之前,极有威势,但是和刘琨一比,立即便相形见绌。以技艺而论,他也是草原上数得着的了得人物,更兼胆sè无双、豪勇不下于人。但现在,他只感觉庞大无匹的压力如同本色,心神俱为所夺;恍忽之间,已被刘琨伸手搭在肩膀上,重又拉着他往大厅上走去。
他挥手表示,便有一名酒保双手捧着朱漆的盘子献于拓跋猗卢身前。
鲜卑壮汉的脸sè俄然间变得惨白,他奋力挣解缆躯,但是刘琨搭在他肩膀的手掌的确重若泰山,压得他转动不了分毫。眼看这壮汉落入刘琨把握当中,那几个鲜卑朱紫更加激亢,个个指手画脚地大声叫唤着甚么,却并一人勇于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