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朝鲜使臣
进得使馆,只见正厅之上,两边陪臣侧立,中间两人都是高冠长髯,恰是朝鲜国中高官模样。见了纪昀,齐齐施礼。纪昀也跟着行礼,道:“楚亭、冷斋,前次与二位相见,也已是五年前的事啦!”朴齐家号楚亭,柳得恭号冷斋,故而纪昀以号称之。
纪昀晓得贰心中所想,便答道:“这件事原是我忽视了,竟忘了与各位引见。这位是上一年的进士,翰林院编修,姓阮名元,字伯元,乃是扬州仪征人士,与辛楣先生算是同亲,与辛楣先生在江南,也是一见仍旧,年内皇上订正《万寿盛典》,也特别让阮翰林充了撰修官呢。”说着让阮元上前,阮元自也和朴柳二人一一相拜过了。
过了半晌,杨吉才问道:“伯元,夫人在扬州那边,是有甚么……甚么变故吗?”
朴齐家之言倒也不易驳斥,历代天子寿命超越八十岁的之前只要四人,至于典礼环境如何,更无事例可循。如果如此,典礼顺从更昌大的体例,实际上也自有变通余地。
“没有,但我不想考了。”阮元这句话又出乎杨吉料想。
阮元道:“阿中堂是翰林掌院学士,依我官职,只向他提乞假之事便可。只是应允与否,我也不知。”见杨吉不再言语,便想起给扬州复书的事来,写到一半,想着将来之事难料,便临时愣住了,最后也只问了父亲和妻女安好。待到次日,阮元便再次出发,前去阿桂的公爵府拜见。
阮元道:“朴大人有所不知,乾隆四十年,钱宫詹先生因家中丁忧之事,归家守制,服满以后也未归京,故而少詹事一职,以后便由别人担负。可即便如此,钱宫詹先生当日归家,乃是离职,而非夺职。眼下先生虽无官位,却也是入得四品之人,原与上古上大夫无异。何况钱先生学问海内闻名,四品当中,眼下再无第二人。以是朴大人感觉,本日我朝通使,是钱先生更合适呢?还是四品当中,另出一人,可学问全不及宫詹先生合适呢?”
听到这话,纪昀、钱大昕和阮元都不由一愣。但想想也有事理。金正喜年方五岁,如果拜了纪钱二报酬师,便要和上一辈的阮元划一而论,如此乱了辈分,实有不当。
跟着乾隆万寿邻近,都城当中来往高官也越来越多,外省督抚正值入朝的,都已接踵进京。周边朝鲜、安南、琉球等国国使,也已连续入京待命。这一日朝廷便派出礼部尚书纪昀,前来朝鲜国使地点的使馆行迎见礼,阮元则是此中副使之一。别的,这时正在都城的钱大昕,也因学术出众,被特别要求前去。
“如果乞假,应当能够归去吧?”阮元倒是想了很多:“我这翰林编修,本无常职。眼下两个临时职务,一是修《万寿盛典》,一是迎送朝鲜国使。这盛典现已撰修结束,朝鲜国使那边,本日去见过了,待庆典结束,他们也就要归去了,到时候把他们送归去便是。以后闲来无事,向阿中堂告个假,也没甚么不好吧?”
但朴齐家所问的题目却明显是话中有话,只是阮元是长辈,不能劈面回绝,便依着所学原意,答道:“回朴大使话,《礼记》中这一段,说的乃是周时诸侯国国使相见之礼,一国国使前来他国国境,礼节需循序渐进。故而在边疆之处以士迎之,入得都城,则以大夫相见,以显礼节渐厚之意。”
“伯元,你不是在谈笑吧?你这每天还要仕进呢,如何归去?”杨吉也有些不解。
阮元略沉吟一阵,也安闲答道:“回朴大人,此例虽上古所无,但国朝素重礼节,便依朴大人言也何尝不成。实在,本日我朝使臣之仪,恰是朴大人所言所愿,莫非朴大人不清楚吗?”
实在这类拜师之事,纪昀和钱大昕都不会随便回绝,特别二人见了金正喜样貌,心中也喜。可纪昀刚要承诺,却听金正喜说道:“回纪大人,钱先生,门生年纪尚小,若认二位前辈为师,只怕平辈之间,失了礼数。门生大胆,便认这位阮翰林为师,不知阮翰林意下如何?”
朴齐家道:“但是阮翰林,钱先生乃是布衣,并非朝廷命官啊?”
金正喜道:“阮大人这番话,倒是谦辞了。阮大人说本身没有门生,莫非今后便一向不会有么?总有人会做第一个,那我做了,又有何不成?何况依阮大人学问,门生看来,过不得几年,便会有更高文为,阮大人又何必以一时身份自谦?”
阮元结束了公事,回到扬州会馆中,只见杨吉早在门前等待,见了阮元,笑道:“伯元返来了?本日但是好日子,扬州那边,湘圃恩公和夫人都寄了信过来,看信的模样,应当写了很多事呢。”
朴齐家眼看阮元学问赅博,应对得体,虽也有强辩之嫌,可本身言语一样不能全然成理。想着阮元年纪悄悄,学问、辩才,均有过人之处,便也收了之前轻视之心。作揖道:“不想阮翰林才学兼备,是鄙人失礼了,还望阮翰林包涵。”阮元也回礼过了,这时在坐朝鲜使臣都已知阮元学问,各自心中佩服。
想到这里,遂向阮元行过礼,道:“阮翰林入仕不过一年,已是翰林院编修,天然可贵。鄙人才疏学浅,有些题目,还望阮翰林见教。鄙人看《礼记.聘义》之时,略有一事不明,这‘士迎于境,大夫郊劳’一句,我一向不知此中深意,不知阮翰林可否指导鄙人一二?”他虽是朝鲜国使,却精通汉语,这番话说得非常流利,阮元听了,也暗自敬佩。
以后两班使臣自也不拘执于国度之限,朴齐家和柳得恭提了些当时流行的经术题目,纪昀和钱大昕一向存眷学术,也都应对如流。不觉已近傍晚,大家均苦时候之短,可公事已毕,纪昀等人也不得再行留下,便一一告别了朝鲜使团,各自归家去了。
朴齐家笑道:“愿闻其详。”按他的实际,清朝本应调派卿、大夫、士各一人才是。卿位有纪昀,士位有阮元,大夫之位,阮元想如何自圆其说,却有一番难度。
“伯元,记得你之前说过,来岁翰林内里,有个甚么大考,你不会忘了吧?”杨吉问道。
阮元见他神采,倒是非常果断,本身向来不拘于末节,于门生一事也不是很在乎。便笑道:“那既然你如许说了,我就认了你这个门生吧!我固然学问尚浅,可你如有疑问之处,也尽管来问过,我必然不遗余力,指导与你。”金正喜听了这话,当即行了拜师之礼,阮元也就如许,获得了本身第一个门生。
“我本身甚么模样本身也清楚,高升说不上,老是能比现在好些吧?”阮元笑道。
“杨吉,万寿庆典过了,我想回扬州。”没想到阮元竟有如许一句话。
杨吉本是苗人,糊口起居原与中原汉人大异,只是厥后到了阮家,才入乡顺俗,改成了阮家普通的风俗。这时听阮元收了个朝鲜神童为徒,也不觉有何不当。只是看阮元神情却有些伤感,眼看阮元本来归家之时神采奕奕,看完江彩的信,却沉默不语起来。
阮元、纪昀等人见他虽是孩童,却颇识得端方,天然也不倨傲,一一行礼过了。柳得恭道:“此子名为金正喜,我国中孩童,论资质聪慧,再无人及得上他了。楚亭年前见他聪明好学,特地收了他为弟子。眼看这大清天子八旬万寿,乃是数百年来未有之事,故而我与楚亭商讨了,便带他来这京师走一遭,也让他见见贵国的威仪气度。可贵本日这馆驿中群贤毕至,便让他认各位为师如何?纪大人,钱先生,可否不吝见教?”
杨吉想想,阮元说的也有事理,胡长龄、钱楷等人他都见过,晓得都是勤恳朴重之人,值得厚交。本身回想扬州风景,归去看看,倒也不错。便说道:“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也没定见,可你想乞假,这要向谁说去?朝廷那边,真的会给你假吗?”
阮元和纪昀悄悄参议了一番,对金正喜道:“若你执意拜我为师,我也不便回绝。只是我学问尚浅,还要持续于二位大人处请教才是,故而我本无门生,若你认我为师,也算第一例了。别的,我入仕不过一年,官职不过七品,今后如何,现下也是想不来的。即便如许,你也要拜我为师吗?”
说着说着,阮元忽道:“杨吉,你有没有想过回扬州?”
“因为我感觉,有些事比升迁更首要。”阮元非常果断。
钱大昕也弥补道:“只是伯元需记着,那位朴齐家朴大人,我之前是熟谙的,学问不错,可儿却有些傲气。如果你学行不敷,只怕他会瞧不起你。他如有言相问,你可要平心静气,安闲应对,切不成失了分寸。”眼看朝鲜国使馆已经邻近,一行人通报了姓名来意,不一会儿,使馆中使臣筹办结束,纪昀、钱大昕、阮元等人便接踵进入使馆。
站在左边的朝鲜使臣便是柳得恭,看纪昀如此客气,也施礼道:“是啊,一别多年,不想纪大人还能记得我二人姓名,也实在是鄙人的幸运。鄙人至今还记得,当年也是在这使馆以内,与纪大人论及汉学宋学之辨,如果纪大人有空,本日也当再行就教一番。”他二人都是乾隆前期生人,比纪昀小上很多,故而言辞之间,都非常客气,视纪昀为师长。
朴齐家道:“那鄙人有一事不明,《礼记公理》当中,援引《仪礼》之言:宾至于近郊,君使下大夫请行,君又使卿朝服,用束帛劳,此大夫郊劳者,即卿也。故而鄙人以为,这迎见之礼,应是卿为主官,下大夫为副官,方显上国礼节,阮翰林感觉但是这个事理?”
而金正喜除此以外,也有另一番设法。实在他在朝鲜时,曾听家人讲过清朝与朝鲜通使之事。因清是大国,朝鲜是小国,故而经常有清朝使臣对朝鲜使臣口出轻视之言。可这日固然阮元和朴齐家对话时,他在门外听得清楚,阮元言辞有理有据,却一向对朴齐家心胸恭敬之意,并未因学问上的争论上升到身份轻视。故而心胸感激,想着认了阮元为师,也有感激他尊敬本方使臣之意。
一起之上,阮元想着给和珅送礼之事,已在翰林中招致诸多不满,故而也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贯纪昀解释过了。没想纪昀倒是非常开通,道:“伯元,学问上,我这个老同窗钱辛楣,我从熟谙他起,就没感觉他比我好到哪去。但论品德,辛楣我是第一个佩服的。你说乾隆四十年的时候,辛楣才多大啊?官说不做就不做了。这股士子之气,老夫佩服!既然你从生员的时候,就一向得辛楣信赖,想来你德行是过得去的。你如果然去跟和珅一道了,你说说,你对得起辛楣先生吗?”
阮元听了,也再次对纪昀和钱大昕伸谢,没想钱大昕并未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又问纪昀道:“晓岚兄,本日来得两位使臣,还是之前的朴大人和柳大人么?”
阮元也听得清楚,朴齐家这个题目,名为就教,实际针对的就是本身。他援引仪礼之言,以为迎见之礼,所至官员该当在级别上对等。可本身不过七品编修,按周时礼节,能够只能列为士,和大夫另有差异。如果应对无方,只恐乾隆落一个轻视朝鲜使节的名声。到时候乾隆如果见怪下来,本身当然也难辞其咎。
“扬州多好啊?不说别的,就凭路上都铺了石板一条,就比这都城强多了,你说说这几年,哪年不是一到春季,身上就一身土,洗也洗不掉?”
上面一名使臣回声而出,很快带了一人返来。阮元等人见了,也都各自惊奇。此时厅中新来之人,并非成人,只是个五岁大小的孩童,穿戴一件小号衣,可看他去处却安闲得体,不亚于成人。想来是朝鲜国中名家以后,故而五六岁的年纪,便已精于礼节。
“是啊,我还记得咱那天提及仕进,不也说过吗,咱仕进也是为了今后这个朝廷能少办错事。既然如此,那你官做得越高,越有人听你的啊?如何眼下大好的机遇摆在面前,你却要回家休假呢?”
“那倒是没有。”阮元道:“只是彩儿信中,提及了客岁做重阳糕的事。客岁重阳,眼看爹爹也都五十六岁了,彩儿给爹爹做了重阳糕,提及我入了翰林,家里人都欢畅呢。彩儿也写了,说想起当年和我许下重新做糕的商定,可惜……可惜我却远在都城……”
“你就这般确信,你去插手大考,必能升迁?并且是高升?”杨吉问道。
可朴齐家听到阮元乃是汉臣,并非旗人,心中更奇。眼看阮元不过初仕,仿佛还未及三旬,却又有何本事,来充作迎见副使?莫不是乾隆年龄已高,竟把国使之事当作了儿戏?想到这里,也暗自思忖,本身无妨先摸索一下这个年青人,如果阮元实无才学,那回到海内,天然要将乾隆昏庸之名传遍朝野。
阮元道:“朴大人久来中土,应知眼下中土学人,首推二人,一南一北,所谓‘南钱北纪’,北方的乃是纪大人,这南边的钱先生,本日不也来到这里了吗?”
阮元看杨吉神采,晓得他不睬解,便解释道:“我晓得你的设法,你感觉凭我学行,应当好好筹办,争夺列到二等以上。如果列个二等,便能够升到五品的侍读或侍讲,如许的机遇,为甚么我却不要了呢?”
“更何况,本年翰林出缺甚多,此次大考,必定有很多人能够高升。我晓得本身学行如何,若只转到六品,也就罢了。可如果再往上,只怕他们不会感觉那是我真才实学,他们只会觉得,是我早与和珅通好,他为了拔擢本身亲党,才如此拔擢于我。到阿谁时候,我和裴山、西庚、绎堂他们的友情,就再也回不来了。一时不得升迁,倒是小事,可同窗之情,最是可贵,如果断了,那是得不偿失啊。”
阮元一边走回住处,一边也笑道:“看起来啊,定是彩儿在扬州想我了,要不万寿庆典过了,我也将她接过来便是。本日我运气也不错,收了第一个门生呢。”说着拆开信看起来,也一边把金正喜的事,说给杨吉听了。
纪昀道:“不错,恰是他二人。本年是皇上八旬万寿,朝鲜那边天然也做了最好的筹办,朴大人柳大人不但是朝鲜国中高官,学问你我也是见过的,他们来最合适。”见阮元神采,仿佛他对这二人非常陌生,便也耐烦解释道:“伯元,我们之前说的朴大人,名字叫朴齐家,柳大人叫柳得恭,在朝鲜国中官职天然不低,并且在经术、政事上的工夫,也不亚于我大清的夙儒。你见见他们,虽说一时之间不致有甚么进益,总也能留个姓名,朝鲜国中,通经博学之人也很多呢。”阮元忙谢过纪昀指导。
但阮元少年之时便精研三礼,不管《礼记公理》还是《仪礼》,早已熟稔于心,此时应对便也安闲,道:“回大人话,这《仪礼》所言迎见之礼,本是因事而异。《仪礼》原文‘宾至于近郊’与‘君使下大夫请行’之间,另有‘张旃’二字。旃为何物?《说文解字》有言,‘旗曲柄,以是旃表士众’是也。想来这‘张旃’乃是极其首要之事,故而迎见之时,当卿大夫毕至。《仪礼》又有言:卿,大夫讶。大夫,士讶。由此可见,若非首要礼节,他国之卿出境,便只得大夫相迎就是了。”此时正使纪昀乃是礼部尚书,按周礼已是六卿之位,按阮元所言,清朝以纪昀为正使,已是尽礼之举。
“杨吉,你或许不知。那日渊如兄找我,差点与我断交。当时我虽口中不言,可内心却过得一整天都不舒畅。以后翰林以内,瑟庵、西庚他们,和我说话也日渐少了。实在我也清楚,给和珅送礼的事,那里是解释一番就能让人放心的?眼看现下翰林院里,其他给和珅送礼的,都是无甚才学,也毫无时令之人。要他们为了昔日同窗之谊,便对我另眼相待,谈何轻易呢?”
柳得恭担忧二人言语比武,稍一不慎,便会令两边不快,也忙打圆场道:“实在大清国中,掉队学人日盛,我等在朝鲜也是听闻过的。此次出使大国,本也想着能与大国名儒交换一番,乃是我等毕生的幸运。正喜呢?快把他叫过来,来见见这些前辈。”
朴齐家这一番话,是看准了清朝读书人大多不识《十三经注疏》的缺点。清朝《礼记》虽是五经之一,可明清朝廷钦定的参考著作,乃是元朝儒者陈澔所著《礼记集说》,是以自明至清,读书人常常不知《礼记公理》为何物,更不会穷究《仪礼》。即便到了清中叶,汉学渐盛,这《礼记公理》篇幅浩繁,也非平常儒生能够精通。而《礼记集说》对交聘一章,注释寥寥,若只是依《集说》之言,这一番问话是答复不出的。
朴齐家听了这话,心中也暗自钦服,不想这后生未及而立,对《仪礼》竟也精通。便又问道:“那再问阮副使,本年我等来都城,本是因大清天子八旬万寿之故,这八旬庆典,历朝所无。《仪礼》本为上古之作,与天子八旬万寿未及规制,也是不免。但鄙人觉得,既然这八旬庆典,乃是数百年不得一见之事,那迎见之礼,天然也要从张旃之仪才是,不知阮翰林之意如何呢?”
他素知清朝朝廷以内,满人官员因官缺甚多,人数又少,常常极易补官。之前副使之位,极少有七品官充当,此次阮元出任副使,想来是满人新贵了,便向纪昀问道:“纪先生本日前来,实在有劳了,只是我多年不来京师,竟不知贵国都城当中,竟有了这般年纪悄悄,便深受重用之人。”说着眼神探向阮元,纪昀和钱大昕也已清楚。
朴齐家也施礼过了,眼看纪昀身上,乃是礼部尚书的一品官服,他身后的钱大昕虽是布衣,可之前也是旧识,晓得他学问比起纪昀,各有优长。但向后看到阮元时,只见他年纪甚轻,朝冠之上乃是素金顶子,应是个七品官员,不觉略有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