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萧夫人登台笑客逢丑父易服免君
顷公入宫，见其母萧太夫人，忍笑不住。太夫人乃萧君之女，嫁于齐惠公。自惠公薨后，萧夫人日夜哀号。顷公事母至孝，每事求悦其意，即闾巷中有好笑之事，亦必描述称述，博其一启颜也。是日，顷公干笑，不言其故。萧太夫人问曰：“内里有何乐事，而欢笑如此？”顷公对曰：“内里别无乐事，乃见一怪事耳！今有晋、鲁、卫、曹四国，各遣大夫来聘。晋大夫郤克，是个瞎子，只要一只目光着看人。鲁大夫季孙行父，是个秃子，没一根毛发。卫大夫孙良夫，是个跛子，两脚凹凸的。曹公子首，是个驼背，两眼观地。吾想生人抱疾，五形四体，不全者有之。但四人各占一病，又同时至于吾国，堂上聚着一班鬼怪，岂不成笑？”萧太夫人不信，曰：“吾欲一观之可乎？”顷公曰：“使臣至国，公宴后，例有私享。来日儿命设席于后苑，诸大夫赴宴，必从崇台之下颠末。母亲登于台上，张帷而窃观之，有何难哉？”
次日，宣公报薨矣。时周定王之十六年也。季孙行父等拥立世子黑肱，时年一十三岁，是为成公。成公年幼，凡事皆决于季氏。季孙行父集诸大夫于朝堂，议曰：“君幼国弱，非大明政刑不成。当初杀嫡立庶，专意媚齐，致失晋好，皆东门遂所为也。仲遂有误国大罪，宜追治之。”诸大夫皆唯唯服从。行父遂使司寇臧孙许，逐东门氏之族。公孙归父自晋归鲁，未及境，知宣公已薨，季氏方治其先人之罪，乃出走于齐国，族人俱从之。后儒论仲遂躬行弑逆，援立宣公，身故未几，子孙被逐，作歹者亦何益哉？髯翁有诗叹云：
顷公既脱归本营，念丑父活命之恩，复乘轻车驰入晋军，访求丑父，出而复入者三次。国佐高固二将，闻中军已败，恐齐侯有失，各引军来救驾，见齐侯从晋军中出，大惊曰：“主公何轻千乘之尊，而自探虎穴耶？”顷公曰：“逢丑父代寡人陷于敌中，未知存亡，寡人坐不安席，是以求之。”言未毕，哨马报：“晋兵分五路杀来了！”国佐奏曰：“军气已挫，主公不成久留于此。且返国中死守，以待楚救之至可也。”齐侯从其言，遂引雄师，回至临淄去了。郤克引雄师，及鲁、卫、曹三国之师，长驱直入，所过关隘，尽行烧毁，直抵都城，志在灭齐。不知齐国如何应敌，再看下回分化。
楚共王方有新丧，辞不出师。行父正在愤激之际，有人自晋国来述：“郤不日夜言伐齐之利，不伐齐难以图伯，晋侯惑之。士会知郤克意不成回，乃告老让之以政。今郤克为中军元帅，主晋国之事，不日发兵报齐矣。”行父大喜，乃使仲遂之子公孙归父行聘于晋，一来答郤克之礼，二来订伐齐之期。鲁宣公因仲遂得国，故宠任归父，异于群臣。时鲁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子孙众盛，宣公每觉得忧。知子孙必为三家所凌，乃于归父临行之日，握其手密嘱之曰：“三桓日盛，公室日卑，子所知也。公孙此行，觑便与晋君臣密诉其情，倘能借彼兵力，为我逐去三家，甘心岁输币帛，以报晋德，永不二志。卿谨慎在乎，不成泄漏！”归父领命，赍重赂至晋，闻屠岸贾复以谀佞得宠于景公，官拜司寇。乃纳赂于岸贾，告以主君欲逐三家之意。岸贾为获咎赵氏，立心交友栾郤二族，来往甚密。乃以归父之言，告于栾书。书曰：“元帅方与季孙氏同仇，恐此谋一定协也。吾摸索之。”栾书乘间言于郤克，克曰：“此人欲乱鲁国，不成听之。”遂写密书一封，遣人星夜至鲁，飞报季孙行父。行父大怒曰：“当年弑杀公子恶及公子视，皆是东门遂主谋，我欲图国度安靖，哑忍其事，为之庇护。今其子乃欲见逐，难道养虎留患耶？”乃以郤克密书，面致叔孙侨如看之。侨如曰：“主公不视朝，将一月矣。言有疾病，殆遁词也。吾划一往问疾，而造主公榻前请罪，看他如何？”亦令人邀仲孙蔑。蔑辞曰：“君臣无对证是非之理，蔑不敢往。”乃拉司寇臧孙许同业。三人行至宫门，闻宣公病笃，不及请见，但致问候而返。
郤克初见御者眇目，亦以为偶尔，不觉得怪。及闻台上有妇女嬉笑之声，心中大疑。草草数杯，即忙起家，回至馆舍，令人诘问：“台上何人？”“乃国母萧太夫人也。”斯须，鲁、卫、曹三国使臣，皆来奉告郤克，言：“齐国用心使执鞭之人，戏弄我等，以供妇人观笑，是何事理？”郤克曰：“我等美意修聘，反被其辱；若不报此仇，非丈夫也！”行父等三人齐声曰：“大夫若发兵伐齐，我等奏过寡君，当倾国互助。”郤克曰：“众大夫果有同心，便当歃血为盟。伐齐之日，有不极力同事者，明神殛之！”四位大夫聚于一处，竟夜筹议，直至天明，不辞齐侯，竟自登车，命御人星驰，各还本国而去。国佐叹曰：“齐患自此始矣！”史臣有诗云：
绕山戈甲密如林，绣甲君王险被擒。千尺华根源不竭，不如丑父战略深。
话说荀林父用郤雍治盗，羊舌职度郤雍必不得其死，林父叨教其说。羊舌职对曰：“周谚有云：‘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藏匿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成以尽群盗，而合群盗之力，反能够制郤雍，不死何为？”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野，群盗数十人，合而攻之，割其头以去。荀林父忧愤成疾而死。
次日，齐顷公亲身披甲出阵，邴夏御车，逢丑父为车右。两家各结阵于鞌。国佐率右军以遏鲁，高固帅左军以遏卫曹，两下相持，各不比武，专候中军动静。齐侯自恃其勇，目无晋人，身穿锦袍绣甲，乘着金舆，令军士俱控弓以俟，曰：“视吾马足到处，万矢俱发。”一声鼓响，驰车直突入晋阵。箭如飞蝗，晋兵死者极多。解张手肘，连中二箭，血流下及车轮，犹自忍痛，勉强执辔。郤克正伐鼓进军，亦被箭伤左胁，摽血及屦，鼓声顿缓。解张曰：“师之耳目，在于中军之旗鼓，全军因之觉得进退。伤未及死，不成不竭力趋战！”郑丘缓曰：“张侯之言是也！死生命耳！”郤克乃援摽连击，解张策马，冒矢而进。郑丘缓左手执笠，以卫郤克，右手奋戈杀敌。摆布一齐伐鼓，鼓声震天。晋军只道本阵已得胜，抢先驰逐，势如排山倒海，齐军不能当，大败而奔。韩厥见郤克伤重，曰：“元帅且暂息，某当力追此贼！”言毕，招引本部驱车来赶，齐军纷繁四散。顷公绕华不注山而走。韩厥眺望金舆，极力逐之。逢丑父顾邴夏曰：“将军吃紧出围，以取救兵，某当代将军执辔。”邴夏下车去了。晋兵到者益多，围华不注山三匝。逢丑父谓顷公曰：“事急矣！主公快将锦袍绣甲脱下，与臣穿之，假作主公。主公可穿臣之衣，执辔于旁，以误晋人之目。倘有不测，臣当以死代君，君可脱也。”顷公依其言。改换方毕，将及华泉，韩厥之车，已到马首。韩厥见锦袍绣甲，认是齐侯，遂手揽其绊马之索，再拜顿首曰：“寡君不能辞鲁卫之请，使群臣询其罪于上国。臣厥忝在军队，愿御君侯，以辱临于敝邑！”丑父诈称口渴不能答言，以瓢授齐侯曰：“丑父可为我取饮。”齐侯下车，假作华泉取饮，水至，又嫌其浊，更取清者。齐侯遂绕山左而遁，恰遇齐将郑周父御副车而至，曰：“邴夏已陷于晋军中矣！晋势浩大，惟此路兵稀，主公可急乘之！”乃以辔授齐侯，齐侯登车走脱。韩厥先遣人报入晋军曰：“已得齐侯矣！”郤克大喜。及韩厥以丑父献，郤克见之曰：“此非齐侯也！”郤克曾使齐，认得齐侯。韩厥却不认得，是以被他设想赚去。韩厥怒问丑父曰：“汝是何人？”对曰：“某乃车右将军逢丑父。欲问吾君，方才往华泉取饮者就是。”郤克亦怒曰：“军法：‘欺全军者，罪应死！’汝冒认齐侯，以欺我军，尚望活耶？”叱摆布：“缚丑父去斩！”丑父大喊曰：“晋军听吾一言，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丑父免君于患，今且为戮矣！”郤克命解其缚，曰：“人尽忠于君，我杀之不祥。”使后车载之。潜渊居士有诗云：
援宣繁华望千秋，谁料三桓作寇仇？楹折“东门”乔木萎，独余青简恶名留。
於赫庄王，干父之蛊；始不飞鸣，终能张楚。樊姬浑家，孙叔外辅；戮舒播义，衂晋觌武。窥四周宋，威声如虎；蠢尔荆蛮，桓文为伍！
先人名华不注山为金舆山，正以齐侯金舆驻此而得名也。
景公复有图伯之意。谋臣伯宗进曰：“先君文公，始盟践土，各国景从。襄公之世，犹受盟新城，未敢贰也。自令狐失期，始绝秦欢。及齐宋弑逆，我不能讨，山东诸国，遂轻晋而附楚。至救郑无功，救宋不果，复失二国。晋之宇下，惟卫曹寥寥三四国耳。夫齐鲁天下之望，君欲复盟主之业，莫如亲齐鲁。盍令人行聘于二国，以联属其情，而伺楚之间，能够得志。”晋景公觉得然，乃遣上军元帅郤克，使鲁及齐，厚其礼币。
是时鲁卿东门仲遂，叔孙得臣俱卒。季孙行父为正卿，在朝当权。自聘齐被笑而归，誓欲报仇。闻郤克请兵于晋侯，因与太傅士会主张分歧，故晋侯未许，行父心下躁急，乃奏知宣公，令人往楚借兵。值楚庄王旅病薨，世子审即位，时年才十岁，是为共王。史臣有楚庄王赞云：
主宾相见敬为先，残疾何当配执鞭？台上笑声犹未寂，四郊已报起烽烟。
却说鲁宣公以齐惠公定位之故，奉事惟谨，朝聘俱有常期。至顷公无野嗣立，犹循旧规，未曾缺礼。郤克至鲁修聘，礼毕，辞欲往齐，鲁宣公亦当聘齐之期，乃使上卿季孙行父，同郤克一齐启行。方及齐郊，只见卫上卿孙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也为聘齐来到。四人相见，各道出处，不期而会，足见同道了。四位大夫下了客馆。次日朝见，各致主君之意。礼毕，齐顷公瞥见四位大夫面貌，悄悄称怪，道：“大夫请暂归第宅，即容设飨相待。”四位大夫，退出朝门。
晋景公闻羊舌职之言，召而问曰：“子之料郤雍当矣！然弭盗何策？”羊舌职对曰：“夫以智御智，如用石压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击石，石必两碎。故弭盗之方，在乎化其心术，使知廉耻，非以多获为能也。君如择朝中之善人，显荣之于民上，彼不善者将自化，何盗之足患哉？”景公又问曰：“当今晋之善人，何者为最？卿试举之。”羊舌职曰：“无如士会。其为人，言依于信，行依于义，和而不谄，廉而不矫，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及士会定赤狄而还，晋景公献狄俘于周，以士会之功，奏闻周定王。定王赐士会以黻冕之服，位为上卿。遂代林父之任，为中军元帅，且加太傅之职，改封于范，是为范氏之始。士会将缉盗科条，尽行除削，专以教养劝民为善。因而奸民皆逃奔秦国，无一盗贼，晋国大治。
再说齐兵遇石稷断后之兵，正欲交兵，见北路车尘蔽天，探是仲叔于奚领兵来到。齐顷公身在卫地，恐兵力不继，遂鸣金收军，止掠夺辎重而回。石稷和于奚亦不追逐。后与晋人胜齐返国，卫侯因于奚有救孙良夫之功，欲以邑赏之。于奚辞曰：“邑不肯受，得赐‘曲县’‘繁缨’，以光宠于缙绅当中，于愿足矣。”按《周礼》：天子之乐，四周皆县，谓之“宫县”；诸侯之乐，止县三面，独缺南边，谓之“曲县”，亦曰“轩县”；大夫则摆布县耳。“繁缨”，乃诸侯以是饰马者。二件皆诸侯之制，于奚自恃其功，以此为请。卫侯笑而从之。孔子修《春秋》，论此事，觉得惟名器别离贵贱，不成假人。卫侯为失其赏矣！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孙良夫清算败军，入新筑城中。安息数日，诸将叨教归期，良夫曰：“吾本欲报齐，反为所败，何脸孔归见吾主？便当乞师晋国，生缚齐君，方出我胸中之气！”乃留石稷等屯兵新筑，本身亲往晋国借兵。适值鲁司寇臧宣叔亦在晋请师。二人先通了郤克，然后谒见晋景公，表里同心，彼唱此和，不由晋景公不从。郤克虑齐之强，请车八百乘，晋侯许之。郤克将中军，解张为御，郑丘缓为车右。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于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师出绛州城，望东路进发。臧孙许先期归报，季孙行父同叔孙侨如帅师来会，同至新筑。孙良夫复约会曹公子首。各军俱于新筑取齐，摆成步队，次第前行，连接三十余里，车声不断。
话中略过公宴不题，单说私宴。萧太夫人已在崇台之上了。旧例：使臣来到，凡车马主子，都是主国供应，以暂息客人之劳。顷公主张，专欲发其母之一笑，乃于国中密选眇者、秃者、跛者、驼者各一人，使分御四位大夫之车。郤克眇，即用眇者为御；行父秃，即用秃者为御；孙良夫跛，即用跛者为御；公子首驼，即用驼者为御。齐上卿国佐谏曰：“朝聘，国之大事。宾主主敬，敬以成礼，不成戏也。”顷公不听。车中两眇，两秃，双驼，双跛，行过台下，萧夫人启帷瞥见，不觉大笑，摆布侍女，无不掩口，笑声中转于外。
齐顷公预先令人于鲁境上觇探，已知臧司寇乞得晋兵动静。顷公曰：“若待晋师出境，百姓震惊，当以兵逆之于境上。”乃大阅车徒，遴选五百乘，三日三夜，行五百余里，直至鞌地安营。前哨报：“晋军已屯于靡笄山下。”顷公遣使请战，郤克许来日决斗。大将高固请于顷公曰：“齐晋从未交兵，未知晋人之勇怯，臣请探之。”乃驾单车，径入晋垒应战。有末将亦乘车自营门而出，高固取巨石掷之，正中其脑，倒于车上，御人惊走。高固腾身一跃，早跳在晋车之上，脚踹晋囚，手挽辔索，驰还齐垒，四周一转，大喊曰：“出售余勇！”齐军皆笑。晋军中觉而逐之，已无及矣。高固谓顷公曰：“晋师虽众，能战者少，不敷畏也。”
鲁成公即位二年，齐顷公闻鲁与晋同谋伐齐，一面遣使结好过楚，觉得齐缓急之助。一面清算车徒，躬先伐鲁，由平阴进兵，直至龙邑。齐侯之嬖人卢蒲就魁轻进，为北门军士所获。顷公令人登车，呼城上人语之曰：“还我卢蒲将军，即当退师。”龙人不信，杀就魁，磔其尸于城楼之上。顷公大怒，令全军四周攻之，三日夜不息。城破，顷公将城北一角，非论军民，尽皆杀死，以泄就魁之恨。正欲深切，哨马探得卫国大将孙良夫，统兵将入齐境。顷公曰：“卫窥吾之虚，来犯吾界，合当反戈迎之。”乃留兵戍龙邑，班师而南。行至新筑界口，恰遇卫兵前队副将石稷已到，两下各结堡垒。石稷诣中军告于孙良夫曰：“吾受命侵齐，乘其虚也。今齐师已归，其君亲在，不成轻敌。不如退兵，让其归路，俟晋鲁合力并举，能够万全。”孙良夫曰：“本欲报齐君一笑之仇，今仇敌在前，何如避之？”遂不听石稷之谏，是夜率中军往劫齐寨。齐人也虑卫军来袭，已有整备。良夫杀入营门，劫了空营。方欲回车，左有国佐，右有高固，两员大将，围裹将来。齐侯自率雄师掩至，大呼：“跛夫！且留下头颅！”良夫死命相持，没抵当一头处，正在危急。却得宁相向禽两队车马，前来策应，救出良夫北奔。卫军大败。齐侯招引二将从后追来，卫将石稷之兵亦至，迎着孙良夫叫道：“元帅只顾前行，吾当断后。”良夫引军急走，未及一里，只见前面尘头起处，车声如雷。良夫叹曰：“齐更有伏兵，吾命休矣！”车马看看近前，一员将在车中鞠躬言曰：“小将不知元帅交兵，救济迟误，伏祈恕罪！”良夫问曰：“子何人也？”那员将答曰：“某乃守新筑大夫，仲叔于奚是也。悉起本境之众，有百余乘在此，足以一战，元帅勿忧。”良夫方才放心，谓于奚曰：“石将军在后，子可助之。”仲叔于奚回声麾车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