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卫宣公筑台纳媳高渠弥乘间易君
天生美人殃人国,不及无盐佐伯王!
二子乘舟,平常其景,愿言思子,中间养养!
公子泄谓公子职曰:“国君远出,吾等发难,此当时矣!”公子职曰:“如欲发难,先定所立,群众有主,方保稳定。”正密议间,阍人报:“大夫宁跪有事相访。”两公子迎入。宁跪曰:“二公子忘乘舟之冤乎?本日机遇,不成失也!”公子职曰:“正议推戴,未得其人。”宁跪曰:“吾观群公子中,惟黔牟仁厚可辅,且周王之婿,能够弹压国人。”三人遂歃血定议。乃暗约急子、寿子原旧一班从人,假传一个谍报,只说:“卫侯伐郑,兵败身故。”因而迎公子黔牟即位。百官朝见已毕,然后宣播卫朔构陷二兄,致父忿死之恶。重为急寿二子发丧,改葬其柩。遣使告立君于周。宁跪引虎帐于郊野,以遏惠公归路。公子泄欲杀宣姜,公子职止之曰:“姜虽有罪,然齐侯之妹也,杀之恐获咎于齐。不如留之,以结齐好。”乃使宣姜出居别宫,月致廪饩无缺。
话分两端。却说卫侯朔初即位之年,因助齐攻纪,为郑所败,正在衔恨。忽闻郑国有任务至,问其来意。知郑厉公出走,群臣迎故君忽复位,心中大喜。即发车徒,护送昭公还国。祭足再拜,谢昔日不能庇护之罪。昭公虽不定罪,心中怏怏,恩礼稍减于昔日。祭足亦觉局蹐不安,常常称疾不朝。高渠弥素失爱于昭公,及昭公复国,恐为所害,阴养死士,为弑忽立亹之计。时郑厉公在蔡,亦厚结蔡人。遣人传语檀伯,欲借栎为巢窟,檀伯不从。因而使蔡人假作商贾,于栎地来往买卖,因此厚结栎人,暗约为助,乘机杀了檀伯。厉公遂居栎,增城濬池,大治甲兵,将谋袭郑,遂为敌国。祭足闻报大惊,急奏昭公,命大夫傅瑕屯兵大陵,以遏厉公来路。厉公知郑有备,遣人转央鲁侯,赔罪于宋,许以复国以后,仍补前赂未纳之数。鲁使至宋,宋庄公贪婪又起,结连蔡卫,共纳厉公。时卫侯朔有送昭公复国之劳,昭公并不修礼往谢,以是亦怨昭公,反与宋公协谋,因即位以来,并未与诸侯相会,乃自将而往。
妖艳春秋首二姜,致令齐卫紊纲常。
籧篨、戚施皆丑恶之貌,以喻宣公。言姜氏本求良伴,不料乃配此丑恶也。先人读史至此,言齐僖公二女,长宣姜,次文姜,宣姜淫于舅,文姜淫于兄,人伦天理,至此灭尽矣!有诗叹曰:
父妾如何与子通?聚麀传笑卫淫风。夷姜这天投缳晚,何似当初守节终!
宣公自吃惊以后,又驰念公子寿,感成一病,闭眼便见夷姜、急子、寿子一班,在前啼哭泣哭。祷告不效,半月而亡。公子朔发丧袭位,是为惠公。时朔年一十五岁,将摆布二公子罢官不消。庶兄公子硕字昭伯,心中不平,连夜奔齐。公子泄与公子职痛恨惠公,每思为急子及公子寿报仇,未得其便。
再说众贼连夜奔入卫城,先见公子朔,呈上白旄。然后将二子前后被杀事情,细述一遍,犹恐误杀获咎。谁知一箭射双雕,正中了公子朔的隐怀。自出金帛,厚赏众贼。却入宫来见母亲说:“公子寿载旌先行,自陨其命,喜得急子后到,天教他自吐真名,偿了哥哥之命。”齐姜虽痛公子寿,却幸除了急子,拔去眼中之钉,恰是忧喜相半。母子筹议,且教慢与宣公说知。
急子痛念其母,唯恐父亲责怪,公开哭泣。公子朔又与齐姜谤说急子,因生母死于非命,口出牢骚,今后要将母子偿命。宣公本不信有此事。无法妒妾谗子,日夜撺掇,定要宣公杀急子,以绝后患,不由宣公不听。但展转迟疑,终是杀之知名,必须假手别人,死于门路,方可掩人耳目。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却说卫宣公名晋,为人淫纵不检。自为公子时,与其父庄公之妾名夷姜者私通,生下一子,寄养于官方,取名曰急子。宣公即位之日,德配邢妃无宠。只要夷姜得幸,如同佳耦。就许立急子为嗣,属之于右公子职。时急子长成,已一十六岁,为之聘齐僖公长女。使者返国,宣公闻齐女有绝世之姿,心贪其色,而难于启口。乃构名匠筑高台于淇河之上,朱栏华栋,重宫复室,极其富丽,名曰新台。先以聘宋为名,遣开急子。然后使左公子泄如齐,迎姜氏径至新台,本身纳之,是为宣姜。时人作新台之诗,以刺其淫乱:
新台有泚,河水遊遊。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急子自宋回家,复命于新台。宣公命以庶母之礼,谒见姜氏。急子全无几微痛恨之意。宣公自纳齐女,只往新台朝欢暮乐,将夷姜又撇一边。一住三年,与齐姜连生二子,长曰寿,次曰朔。自古道:“母爱子贵”。宣公因偏宠齐姜,将昔日垂怜急子之情,都移在寿与朔身上,心中便想百年以后,把卫国江山,传与寿、朔兄弟,他便心对劲足,反似多了急子一人。只因公子寿本性孝友,与急子如同胞普通相爱,每在父母面前,周旋其兄。那急子又和顺敬慎,无有失德,以是宣公未曾闪现其意。暗里将公子寿嘱托左公子泄,异日扶他为君。那公子朔虽与寿一母所生,贤愚迥然分歧;年齿尚幼,天生奸刁,恃其母之得宠,阴蓄死士,心胸非望。不唯憎嫌急子,并亲兄公子寿,也像赘疣普通;只是事有缓急,先除急子要紧。常把说话挑激母亲,说:“父亲眼下,固然将我母子对待。有急子在先,他为兄,我等为弟,异日传位,蔑不得长幼之序。况夷姜被你夺宠,心胸积忿。若急子为君,彼为国母,我母子无安身之地矣!”齐姜原是急子所聘,本日跟从宣公,生子得时,也觉急子与己有碍。遂与公子朔同谋,常常谗谮急子于父亲之前。
单说卫侯朔伐郑无功,回至半途,闻二公子反叛,已立黔牟,乃出走于齐国。齐襄公曰:“吾甥也。”厚其馆饩,许以发兵复国。朔遂与襄公立约:“如返国之日,内府宝玉,尽作酬仪。”襄公大喜。忽报:“鲁侯使到。”因齐侯求婚于周,周王允之,使鲁侯主婚,要以王姬下嫁。鲁侯欲亲身至齐,面议其事。襄公想起妹子文姜,久不相会,何不一同请来?遂遣使至鲁,并迎文姜。诸大夫叨教伐卫之期。襄公曰:“黔牟亦天子婿也。寡人方图婚于周,此事临时迟之。”但恐卫人殛毙宣姜,遣公孙无知纳公子硕于卫。私嘱无知,要公子硕烝于宣姜,觉得复朔之地。公孙无知领命,同公子硕归卫,与新君黔牟相见。时公子硕内人已卒,无知将齐侯之意,遍致卫国君臣,并致宣姜。那宣姜倒也心肯。卫国众臣,素恶宣姜僭位中宫,本日欲贬其名号,无不乐从。只是公子硕念父子之伦,坚不依从。无知私言于公子职曰:“此事不谐,何故复寡君之命?”公子职恐失齐欢,定下战略,请公子硕饮宴,使歌女侑酒,灌得他烂醉,扶入别宫,与宣姜同宿,醉中成绩其事,醒悔怨之,已无及矣。宣姜与公子硕遂为佳耦。后生男女五人:长男齐子早卒,次戴公申,次文公燬;女二,为宋桓公、许穆公夫人。史臣有诗叹曰:
却说左公子泄,原受急子之托,右公子职,原受公子寿之托,二人各自体贴。遣人刺探动静,回报如此如此。起先未免各为其主,到此同病相怜,合在一处商讨。候宣公早朝,二人直入朝堂,拜倒在地,放声大哭。宣公惊问何故,公子泄,公子职二人一辞,将急子与公子寿被杀情由,细述一遍,“乞清算尸首安葬,以尽当初相托之情。”说罢哭声转高。宣公虽怪急子,却还垂怜公子寿。忽闻二子同时被害,吓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言。痛定生悲,泪如雨下,连声叹曰:“齐姜误我,齐姜误我!”即召公子朔问之,朔辞不知。宣公大怒,就着公子朔拘拿杀人之贼。公子朔口中答允,只是支吾,那肯献出贼党。
当时,适齐僖条约会伐纪,征兵于卫。宣公乃与公子朔商讨,假以往订师期为名,遣急子如齐,授以白旄。此去莘野,是往齐的要路,舟行至此,必定登岸,在彼安排急子,他必不作筹办。公子朔向来私蓄死士,本日正用得着,教他假装盗贼,伏于莘野,只认白旄畴昔,便赶出一齐动手,以旄复命,自有重赏。公子朔处罚已定,答复齐姜,齐姜心下非常欢乐。
却说公子寿见父亲屏去从人,独召弟朔议事,心机迷惑。入宫来见母亲,探其语气。齐姜不知坦白,尽吐实在。叮嘱曰:“此乃汝父主张,欲除我母子后患,不成泄漏别人。”公子寿知其计已成,谏之无益。暗里来见急子,告以父亲之计:“此去莘野必由之路,多凶少吉。不如出走他国,别作良图。”急子曰:“为人子者,以从命为孝。弃父之命,即为孝子。人间岂有无父之国,即欲出走,将安往哉?”遂束装下舟,决然就道。公子寿泣劝不从,思惟:“吾兄真仁人也!此行若死于盗贼之手,父亲立我为嗣,何故自明?子不成以无父,弟不成以无兄,吾抢先兄而行,代他一死,吾兄必定获免。父亲闻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分身,落得留名万古。”因而别以一舟载酒,亟往河下,请急子饯别。急子辞以:“君命在身,不敢逗留。”公子寿乃移樽过舟,满斟以进。未及开言,不觉泪珠堕于杯中。急子忙接而饮之。公子寿曰:“酒已污矣!”急子曰:“正欲饮吾弟之情也。”公子寿拭泪言曰:“本日此酒,乃吾弟兄永诀之酒。哥哥若鉴小弟之情,多饮几杯。”急子曰:“敢不尽量!”两人泪眼相对,相互劝酬。公子寿故意留量。急子到手便吞,不觉尽醉,倒于席上,鼾鼾睡去。公子寿谓从人曰:“君命不成迟也,我当代往。”即取急子手中白旄,用心建于舟首,用本身主子相随。叮嘱急子随行人众,好生等待。袖中出一简,付之曰:“俟世子酒醒后,可呈看也。”即命发舟。行近莘野,方欲整车登岸,那些埋伏的死士,瞥见河中行旌飘飏,认得白旄,定是急子到来,一声呼哨,如蜂而集。公子寿挺然出喝曰:“吾乃本国卫侯宗子,奉使往齐。汝等何人,敢来邀截?”众贼齐声曰:“吾等奉卫侯密旨,来取汝首!”挺刀便砍。从者见势头凶悍,不知来源,一时惊散。不幸寿子引颈受刀,贼党取头,盛于木匣,一齐下船,偃旄而归。
再说宋、鲁、蔡、卫,共是四国合兵伐郑。祭足自引兵至大陵,与傅瑕合力拒敌,随机应变,何尝挫失。四国不能取胜,只得引回。
墨客不敢明言,但追想乘舟之人,以寓悲思之意也。
话分两端。再说郑祭足高傲陵回,因旧君子突在栎,终为郑患,思一制御之策。想齐与厉公原有战纪之仇,本日谋纳厉公,惟齐不与。何况新君嗣位,恰好修好。又闻鲁侯为齐主婚,齐鲁之交将合。因而奏知昭公,自赍礼帛,往齐结好,因此结鲁。若得二国互助,能够敌宋。自古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祭足但知防备厉公,却不知高渠弥毒谋已就,只虑祭足多智,不敢脱手。今见祭足远行,肆无顾忌。乃密令人迎公子亹在家,乘昭公冬行蒸祭,伏死士于半路,崛起弑之,饰辞为盗所杀。遂营私子亹为君。令人以公子亹之命,召祭足返国,与高渠弥并执国政。不幸昭公复国,未满三载,遂遭逆臣之祸!髯仙读史至此,论昭公自为世子时,已知高渠弥之恶。及两次为君,不能剪除凶人,留以自祸,难道柔嫩不竭之祸?有诗叹云:
子妇如何攘作妻,子烝庶母报非迟!夷姜生子宣姜继,家法源流未足奇。
不知郑子亹如何结束,且看下回分化。
二子乘舟,平常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此诗言昔日宣公烝父妾夷姜,而生急子。今其子昭伯,亦烝宣姜而生男女五人。家法相传,不但新台之报也。
一日,急子诞日,公子寿治酒相贺,朔亦与席。坐间急子与公子寿说话甚密。公子朔插嘴不下,称疾先别。一径到母亲齐姜面前,双眼垂泪,扯个大谎,奉告道:“孩儿美意同本身哥哥与急子上寿,急子喝酒半酣,戏谑之间,呼孩儿为儿子。孩儿心中不平,说他几句。他说:‘你母亲原是我的老婆,你便称我为父,于理应当。’孩儿再待开口,他便奋臂要打。亏本身哥哥劝住,孩儿逃席而来。受此大辱,望母亲禀知父侯,与孩儿做主!”齐姜信觉得然。待宣公入宫,呜哭泣咽的奉告出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又装点几句道:“他还要玷辱妾身,说:‘我母夷姜,原是父亲的庶母,尚然收纳为妻。况你母亲原是我旧妻,父亲只算假贷普通,少不得与卫国江山,一同还我。’”宣公召公子寿问之,寿答曰:“并无此说。”宣公半疑半信,但遣内侍传谕夷姜,责备他不能经验其子。夷姜怨气填胸,无处伸诉,投缳而死。髯翁有诗叹曰:
明知恶草自当锄,蛇虎如何与共居?我不制大家制我,当年枉自识高渠!
再说急子酒量原浅,一时便醒,不见了公子寿,从人将简缄呈上,急子拆而看之,简上只要八个字云:“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急子不觉堕泪曰:“弟为我犯难,吾当速往。不然,恐误杀吾弟也!”喜得主子俱在,就乘了公子寿之舟,催趱舟人速行。端的似电流光绝,鸟逝超群。其夜月明如水,急子心念其弟,目不交睫。谛视鹢首之前,瞥见公子寿之舟,喜曰:“天幸吾弟尚在!”从人禀曰:“此来舟,非去舟也!”急子心疑,教拢船上去。两船附近,楼橹俱明。只见舟中一班贼党,并不见公子寿之面。急子愈疑,仍佯问曰:“主公所命,曾了事否?”众贼听得说出奥妙,却以为公子朔差来策应的,乃捧函以对曰:“事已了矣。”急子取函启视,见是公子寿之首,仰天大哭曰:“天乎冤哉!”众贼骇然,问曰:“父杀其子,何故称冤?”急子曰:“我乃真急子也。获咎于父,父命杀我。此吾弟寿也。何罪而杀之?可速断我头,归献父亲,可赎误杀之罪。”贼党中有认得二公子者,于月下细认之曰:“真误矣!”众贼遂将急子斩首,并纳函中。从人亦皆四散。《卫风》有《乘舟》之诗,正咏兄弟争死之事。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