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公家的规矩

刘盛点头：“放心，如果要人鼓噪，我手头有的是人，就不必你出钱了。你还是尽快弄来质押的凭据，再与我去县衙办了赤契。”【1】

王何氏自不敢轻信，又提起面见何三耳，刘盛换了驯良之色道：“待侄儿与姨娘办好了这事，就引姨娘跟三叔面谈，可好？”

捏着羊毫，在借契上先画了个王字，再画了一个看起来勉强像是鸭子的图案把王字圈起来，这是王麻子佳耦的画押，借契就此建立。王何氏心中又有忐忑，借契虽是为谋夺林院造出来的凭据，可钱倒是真的，如果有甚么不测……

不过为了把本身摘出来，王何氏夸大他们只是代王二郎乞贷，但刘盛却要把何三耳摘出来，这债得记在王何氏身上，就算他脱手，也只是代王何氏索债。

前半句让王何氏稍感安抚，后半句又严峻起来，刘盛要绕过她直接找王二郎，事情就砸了，从速道：“人倒是好了，惦记取他爹的下落，本身要质押那林院，托了我们佳耦来办。”

何三耳为两个相公家办事，已不是普通的干人，养着十几号像刘盛如许的办事伴计，平常都教唆他们，只要大事才亲身出面，自不是王何氏能随便见的。

何三耳稍稍对劲，夸大道：“周济这事，必然要办，王二郎不定还典了家中地步，到时你去赎了，复兴一进屋子，起码让王二郎有住处，有饭吃。”

牌坊的宽度和高度，王何氏平生未见，加上柱墩和檐头立着的那些奇特猛兽，充盈着一股浑然不成顺从的伟力，让她下认识地吞了一口唾沫。

听王何氏诘问别的三十贯，刘盛像是看怪物普通地看着她，语气突然转作不善：“你经事么？牙人书手白帮我们做事？”

刘盛的下巴尖对着她，轻飘飘隧道：“三叔交代，这事就由我办了，说说到底是如何回事，王二郎真已好了？”

个把时候后，一辆马车出了那处弘大宅院，行到牌坊处停下。刘盛收住还是没有下落的心神，颠颠迎畴昔，车门开时，他一张脸笑得比阳光还光辉，点头哈腰地唤着三叔。

何三耳再嗯了一声，交代道：“千万记取，别闹出事情！王秀才不说，王二郎名声在外，都入过许翰林的耳。给你二百贯，不止是买林院，还备着安抚事头。”

刘盛劈脸就是一顿呵叱，王何氏皮笑着赔罪连连，刘盛没把她当姨娘待，她也不敢把人家真当侄儿。刘盛口里的三叔恰是何三耳，听他念叨着被何三耳派下的重担，自是极受重用。

瘦子恰是何广林何三耳，没拿正脸对着刘盛，暴露的右耳竟然裂作两半，看起来像是两只小耳拼起来似的，这也恰是他诨号的由来。

王何氏神采一变，刘盛就笑眯眯看着她，两人相持半晌，王何氏咬牙道：“也罢，我就认下了！不过如果我提的事没有下落……”

“姨娘的确有些章程，不过要跟大郎你合计合计，还得备着其他手腕……”

他再道：“别说这些个，拿了钱就得办功德，逼王二郎改活当作死当，你肯定没题目？”

待刘盛数落完了，王何氏问何三耳甚么时候能见她，却得来这么一句，脸上热得白～粉胭脂都要结饼，心头倒是凉到冰点。

王何氏终究放心了，她的章程很简朴，还是在负债这事上阐扬，只是指明了借主是何三耳。归正之前王二郎傻着不记事，虎儿瓶儿太小，说话不作数，就赖着说他们佳耦借了何三耳的钱给王二郎治病。负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是王二郎的二舅也找不到话说。

马车里一个穿戴织锦缎，戴着东坡巾，仪态非常不凡的瘦子懒懒嗯了一声，问道：“王家林院的事可办好了？”

刘盛摆手道：“姨娘放心，那处林院对三叔很首要，事真能成，三叔高兴，姨娘所想的绝没题目！三叔毕竟也是王相公家的家里人，入族的事还是能说得上话。”

牌坊的两层飞檐高高翘起，挂在上层的牌匾写着“文玉恭禹”四个大字，可王何氏也就勉强认得阿谁玉字，毕竟王字她还是认得的。

见何三耳面色微变，再咬牙道：“三叔既有交代，过后侄儿也会再去瞧瞧，如果王麻子佳耦过分度了，侄儿也会周济一下王二郎，如此更显出三叔和相公家的仁义。”

刘盛略略沉吟，卸了决计堆起来的倨傲，直直道：“说吧，有甚么章程？”

王何氏倒是自傲满满：“王二郎那种人，逼不得，还骗不得么？就只担忧外人作怪，王秀才在邻里结了很多善缘……”

弘大的宅院摆布铺陈开，青瓦白墙，黑檐朱梁，层层叠叠，挤得周边的田林都失了色彩。

何三耳瞥了刘盛一眼，眼中精光闪得刘盛低头不迭，就听他冷声道：“相公家办事，自有相公家的章程！你懂甚么！？”

刘盛谄笑道：“一半已妥了，就等着王何氏拿到死当的质押契书，再一并去县衙过契。”

除开套话，借契的实际内容就这一句，与借契配套的证据，刘盛拍着胸脯包管了，他能够拉来玉局观的道爷，说是道爷收了王何氏钱，帮王冲做过法事，用过贵重汤药。

刘盛一向在跟两个仆人打扮的男人谈天，王何氏清算伏贴，却不见刘盛过来。只离着几丈远，她也不敢凑上去，就耐着性子等，等得腰腿发酸，刘盛才悠悠踱了过来。

华阳县西，靠近双流县界的官道上，王何氏扶着钗头，目送驴车远去，这才忿忿骂出了口。这一起二十里路程，车夫看她的眼神像是打量一只想要蹿上饭桌的母猴，下车时她头皮比屁股还要麻上三分。

王何氏常日计算惯了，哪还听不出刘盛压着她，想要在这事上讨得更多好处。

转头再看，郁气跟着统统邪念不翼而飞，面前的气象撑得她内心发涨。

刘盛暗自撇嘴，二百贯？他可听到了动静，王相公家的老太爷给了何三耳五百贯办这事，为的是出高价买放心，成果何三耳只给他二百贯办事。

他看向王何氏：“如果这债落在姨娘身上，就顺理成章了。”

本日第一次面见何三耳，王何氏很费了些心机打扮。用假发撑起朝天髻，发髻上插满金钗、金簪、镶金鱼梳、金蝶步摇和金钿朵，戴了一双金耳环。画了倒晕眉，白～粉和胭脂抹得足足的，贴了金银花钿妆，胸口还挂了件玉勒子。

算算手头的钱又要出去二三十贯，刘盛心中发苦，不由抱怨出口：“三叔，我们公允买卖，已是护足了相公家名声，何至于这般谨慎？就说许翰林许大府，不还是相公家半子么？”

“有你这么求人办事的？还要我等，为你这点破事，担搁我多少时候？目睹要近腊月了，三叔交办我给漕司下的官人备礼，忙得蹄子都不着地……”

检视完头面，揣起小手镜，再看衣裙。湖绿暗花的纹绫复襦，罩了一件直领对襟褙子，褙子是亮青缎子面，绣着折枝牡丹，配上红褶裙和黄帛带，跟金灿灿的头面一凑，斑斓夺目，晃得人脸都找不着了。

暮年何三耳还只是王相公家一个小小家仆，去找耕户催租时，耕户挥刀相向，伤了耳朵，但他楞没回击，就抹着一脸血，有礼有节地持续催讨，忠义之名就此传开，被王相公家委以重担。而后王邓两家联婚，邓家也看中了他，托以大小事件，垂垂就成了两个相公家的干人。

两人各有策画，毕竟是王何氏有求于人，只好低头。

棋逢敌手，她的腰也直了，语气虽还恭敬，却已是还价的姿势：“如果抬出王相公家的名头，自是几句话的事，可那王二郎的二舅在广都县学当教谕，过后闹腾起来，说不得会损了相公家的清誉，害了何干人。想必何干人也不肯走这条路，那么路就只在我们佳耦这了。”

少了三十贯，本来亮堂的心又阴沉下来，王何氏不甘心肠嘀咕道：“如何说都是帮相公家办事，也未免太谨慎了，直接找王二郎亮着名号，我们佳耦当个过手和干证，事情不顺顺铛铛？他王二郎还算不得端庄读书人，何干人何至于这般忌讳？”

不过何三耳毕竟是他店主，不给他机遇，这二百贯还过不了他的手。再想及现任成都知府许翰林许光凝，刘盛暗打了个颤抖，也有些忐忑了，嘴里却笑道：“三叔提携侄儿，不就瞅着侄儿办事坚固么？事情都落在王麻子佳耦身上，跟三叔都沾不上，更不提相公家……”

恼归恼，面上倒是笑吟吟的：“他一个书白痴，五谷都不分，哪通这些世事。外人都信不得，我们毕竟是他叔婶，他只能信我们。”

因而事情回到原点，王何氏得把那处林院先弄到手，只不过之前就想着靠过继直接拿到，现在则是在质押事高低工夫，让王二郎把活当改作死当。

刘盛回了牌坊下侯着，一颗心就在相好和行首间来回挪腾。

宅院不沾凡尘，脚下土路只到一座四柱三间两层，显得非常壮伟的牌坊下，再接起一条白澄澄的石路。石路的绝顶模糊能见一扇朱红大门，仿佛比成都府的城门小不了多少。

“……南湾乡三家村王何氏因治堂侄王冲头伤，借到何广林钱引二百贯，以字为据，甲午年某月某日。”

刘盛点头：“好是好了，可他要去灵泉寻父，正急用钱，托了王麻子佳耦出质。侄儿刚跟王何氏筹议过，她会劝王二郎把林院死当了。”

刘盛对这类事极其熟捻，再弥补道：“真要到那一步，姨娘还得往外掏点钱，道爷也不能平白着力。”

“见三叔？你哪来那么大脸面？”

“狗眼看人低！就是些小人！等入了王相公家，再来凑趣，啐你一脸的痰！”

两人都心急，刘盛也办老了这类事，很快就找来牙人书手，在牌坊旁的配房里与王何氏立了借契。

刘盛还是歪着嘴角道：“可王二郎该只是活当，不会死当吧？三叔交代得很清楚，王相公家是全须全尾地要，这事你能办好？”

王何氏亲热唤着刘盛，低声道来，刘盛点头不竭。听完后，刘盛皱眉想了半晌，点头道：“负债这由头的确不错，造出证据也不难。不过，这债直接落到三叔身上，外人很难信啊。”

王何氏恍然觉悟，嘲笑着赔罪，心中却痛骂这刘盛真是刮油太过，牙人书手钱全算在她身上了。

王何氏一愣，再与刘盛相视而笑，到此时，两人总算达成默契，联袂合力。

刘盛递来一个鼓囊囊的荷包，王何氏一捏，钱引，厚厚一大卷，心中大喜，忐忑不翼而飞，这辈子她还没摸过这么多钱呢，当着刘盛的面就数上了。

【1：大观元年（1107年），四川交子务改成钱引务，大观三年（1109年），交子改成钱引，】

刘盛嘿嘿嘲笑：“托……了你们办？”

“托”字决计拉着长音，讽刺王何氏逼迫王二郎之意再较着不过。王何氏暗恼，之前跟你递话时，你不也一副等着我们抢过林院再接办的嘴脸？我们是半斤八两，装甚么好人？

王何氏百味杂陈地拜别，刘盛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唾沫，捏捏另一个鼓囊囊的荷包，也是心花怒放。一百贯就这么到手了，该够给锦凤楼的相好赎身。想到那只是行首使唤丫头的相好，刘盛又有些踌躇，一百贯，也够尝尝行首的滋味，还不止一夜吧……

数了一次不对，再数一次还不对，王何氏问：“如何只要七十贯？”

两人另有暗里和谈，借契上写王何氏借了二百贯，但实际是两人均分。何三耳给了刘盛二百贯买林院，刘盛乐得有王何氏这条路，白拿了林院，这钱就落了一半到自家腰包，另一半由王何氏运作王秀才家的林院。

王何氏暗自松了口气，再提起入王相公家的事。鄙夷之色在刘盛脸上一闪而逝，他淡淡道：“不过是小事罢了，大老爷回籍，相公家里必定要增人，只要这事办好，定有机遇的。”

刘盛嗤笑道：“相公家办事，自有相公家的章程，你懂甚么？”

这是在抱怨何三耳不出头，非要通过刘盛逼她拿到林院，撇开逼压王二郎的怀疑。堂堂相公家，办事的胆量还不如她大，威势哪去了？

牌坊下立着三个年青男人，此中一个是她表侄刘盛，王何氏从速检视本身的打扮。她与何三耳是五服以外的远房堂亲，而刘盛之母是何三耳的服内堂妹。靠着不时走动，跟刘盛母亲积起来的干系，王何氏才通过刘盛勉强攀上了何三耳，常日对着村人丁口不离何三耳，实在从没劈面见过。

【2：宋时地产房屋买卖，都要去县衙买“定贴”，也就是格局条约，一式四份，交纳契税，完成过户，经官方过契的叫“赤契”，不过官的叫“白契”。】

何三耳多体贴了一层：“传闻王二郎已经好了？”

王何氏对这搭配也很不对劲，此时世人崇奢，对平凡人家来讲，借到全套金银金饰的难度比借财帛米粮还低，但面子又称身的常服衣裙却难借到。王何氏只能从嫁衣里抽出褶裙帛带，王秀才亡妻王范氏遗下的衣物已被她据为己有，再从中挑出面子的复襦和褙子，勉强拼出一身绸缎。花色还是其次，在何三耳这类大人物面前，总得有小我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