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夜
提及“卧薪斋”,府里非论主子主子,都觉这院名好笑。最早这里只是三间连缀的屋子,因竹林偏僻清幽,便作了仙去的老太爷、上一任安平侯的书房。这一任安平侯是傅沐恩,两代安平侯中间还隔着一个安平伯傅浩寅,现在称他老侯爷也不过是世人给脸面的尊称,朝廷倒是无敕命无表。
氛围中流泻出丝丝寒意。方嬷嬷紧了紧身上交领的袄子,重重吸了口气,然后垂下肩。等风声渐小,她才落拓地绕着松鹤堂转了小半圈,接着持续往北走,走到一处歇脚的小亭子后,坐着歇息了半晌。她绛紫色的上衣和青色绸裤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样,那样就没有现在的锦衣玉食,标致的院子,进收支出不会再有人跟着,家中姨娘的日子也不会这么好过。都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大房独一的儿子。姨娘生了她,她长大又做了姨娘。但她的命比姨娘好,她不会有个做姨娘的女儿,她的儿子今后还能够分得这侯府的家业。她甚么都不消做,只要好好将他养大,好好养大。
“姨娘就抱抱你,一会还让你去那屋睡。”胡氏眉眼和顺得要化开一样,同方才天井中的判若两人。
九少爷傅司严,生母胡氏名妙然,是傅沐恩出征前俩月纳的妾室。傅将军出征不久,胡氏救治出喜脉,出世那年恰是贞武六年。胡氏分娩之前,安平伯府收到傅将军战死的动静,九少爷一出世就成遗腹子。大房当家的去了,剩下一妻一妾,一个嫡女一个庶子。主母卓氏悲伤自困,自丈夫去后阔别尘俗不问世事,连三蜜斯都很少看顾,别说是其他的孩子了。嫡母偶然顾问,九少爷这个庶子便还是养在生母身下。
刚要寝息,胡氏仿佛又发作了。“严哥儿呢,我要见他,快让他过来。”她紧紧扯住月娥的袖子,浅浅的指甲盖在月娥手腕摁出一道新月形的印子。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如铜铃,眼眶中盈满惊骇之色,“快点,快点。”直到月娥吃力地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儿走近了,胡氏高低核阅一番,肯定小儿无恙方才规复如常。九少爷本来已经睡着,却被这番动静吵醒了。他瞅见胡氏翻开被子后本身往里挪动,晓得姨娘是想让他躺上去,便一脸稚气地用软软的童音说道:“祖母说我将近成为儿郎了,今后不能同姨娘睡在一处。”
“雨霖轩”的小天井里,一个十八九岁身材纤细的女子,头上的发髻微微松着,装潢全无;身上只穿戴一件象牙色素软缎上裳,下着宫缎素雪绢裙,外边披着一件薄罗长袍,在月光之下亭亭玉立,如月宫中清冷的嫦娥仙子。她时而低叹,时而苦笑,偶尔还吐出一两句语不成腔调不成调的唱词:“只恨那,流光把人抛……”然后锁紧眉头,任凭劲风袭来,将身上的衣裳卷的不成模样。
“哈哈,哈哈……也罢,也罢……”胡氏苦笑着长叹一声,任由她拽住胳膊,涓滴不抵挡。月娥对她癫狂的模样毫不骇怪,还是奉侍她净面洗漱。她心底晓得,姨娘并没有疯,只是需求宣泄。
两人说着话就散了。
……
“身边的祝妈妈。”说完,婆子顿了半晌。方嬷嬷从袖兜里取出一只绞丝的银手镯塞进婆子手心,“给你闺女添个妆。”婆子顷刻笑得见眉不见眼,“前几日,二老爷托人拎了只鸟儿出去,说给老太爷解闷,不晓得是八哥还是甚么的,好生风趣。不过老太爷也就新奇了两天,这几天也没逗那鸟。”
她深深凝睇着小人儿漂亮的眉眼,右手在小儿左肩悄悄拍打,如平常一样念起小时候听来的儿歌:“玉轮哥,跟我走,一逛逛到元家口;元家口,八篓塆,一逛逛到大芒山;大芒山……”
傅浩寅从小不是读书的质料,厥后也无入仕之心,除了会从府里账房拿银子,其他端庄事倒都让他难堪,最最难堪的就是这读书之事。然逝去的侯爷总逼他在这书斋见贤思齐三省吾身,故此从小到大,对这“卧薪斋”积累了难言的恨意。待到白叟一去,就迫不及待将三间房扩大,加盖了几间屋,改建成了现在的院子。厥后他搬进之时,恨不得将院子里的两间藏书卖了去,幸亏冯老太君以公公之名搏命反对,“卖了就是不孝”,方留下很多经史子集孤本藏本。搬了院子以后,这位老太爷更不将正室夫人放在眼里,一时之间天高海阔,想去姨娘处便去常氏院子,上火了随便捉个小丫环亦能欢愉。
方嬷嬷出松鹤堂的时候,天气几近暗透。夜风蓦地刮得狂。吊挂着的两只白灯笼胡乱扭捏,垂下的穗子拍打灯笼圆圆的身子,收回清脆的“啪啪”声。接着那长穗子猖獗舞动,在地上画出狰狞扭曲的影子,加上吼怒的风声,好像怪兽在嘶吼鞭挞。
方嬷嬷又问了几句闲话,说道;“好生照看老太爷。”
“老太爷这几天还是老模样,屋里能砸的都砸了,明天二夫人让人从库房挑了一批不成套的瓷器送来了。之前的也都记了耗损。”
方嬷嬷神采变得更加冷酷了些,“二夫人那边来的谁?”
本来胡姨娘在府里的职位非常难堪。她是小户人家,就是为了生男丁才被纳进府里。一举得男可说荣幸;刚进府两月男仆人就出征,且一去不回,可说不幸;主母从未对她虐待吵架,季子也能每天在身边看着,还是荣幸。可如果没有嫁到侯府为妾呢,找个平头秀才或者庄户人家做了正妻……
彻夜的风大,云层仿佛都被吹散,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颗粒清楚。“雨霖轩”因阵势比其他处所高些,是府中观星弄月最好的处所。这里的主子是个年方四岁的垂髫小儿,大房仅存的香火,傅曼烟的庶弟,九少爷。
不到半晌的工夫,一个与方嬷嬷年纪相仿的婆子从北面的竹林里穿出来,拎着气死风灯,健步如飞。竹林四周有老太爷的院子“卧薪斋”。
方才从竹林出来那人应当就是老太爷院里的婆子。她进到亭子后,对着方嬷嬷躬了个身,满脸堆笑道:“嬷嬷,您不来我也要去松鹤堂禀报的,累您这大早晨还跑过来。”
方嬷嬷问道:“这几天如何样?有没有甚么人来看老太爷?”
不一会,一座假山前面出来小我影,她行动轻巧地走到方嬷嬷坐过的位置,敏捷抓起一个小纸包塞入头上的发髻,又摇了点头。然后,走到北边那片竹林地,拎起埋没处一个食盒,拿丝帕擦了擦底部,往“卧薪斋”而去。
“姨娘,您又站在这里吹风,如果着了寒气怎好?”是她的丫环月娥,就要过来扯她进屋。
这就是她的日子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冗长得都不消记几月初几,归正每天都一样。她只要严哥儿,独一让她欢乐的;看到她的严哥儿平安然安,她才气放心。这府里不晓得多少人双眼睛,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盯着严哥儿,她要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