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无主
小蒙毅看秦王大发脾气,就把侍人全轰了出去:“王上与先生说话,臣在内里守着。”
蒙家兄弟很早就是秦王的侍剑陪读,蒙毅十二岁已是秦王近卫,蒙恬十四岁,任中庶子。
耕农织女们感觉读书人真闲,干甚么揣摩别国的王贤不贤?还不如想想炖王八汤该放多少盐!
不能畅怀大笑也不能痛饮宴贺,因为,德高望重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忌讳。
“我愿他与你的缘分,仅止于此。”
今后,东海孤舟多了一个伴。
“宫中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女孩笑,无可何如地摇点头,像是在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鼓楼钟鸣,子时,半夜。
不管白叟用如何粗鄙的言辞问候,也还是不得不西入咸阳面见这位禽兽。
秦国终究没有灭卫,挑了一个卫国公子立为卫角君,把卫国王室迁到野王。
以一人之力囊括四海狂澜,这是俟仲的志向,却也成了他的坟场。
秦国向来有恩不必然偿,但有仇必然要报。
她欠身答诺,忽而捂口捧心压着孕吐。
“不独他,也不独我,人皆有这一日。若在这一日前,能得平生夙愿,徒儿万死无憾。”
“钟声一过,就是正月。恬,借王上之酒贺王上大寿。”
国难来时全民皆兵,敌前大战,敌后反间,不但崩溃五国联军,还顺手收了卫国。
蒙恬走到窗前,斟一爵酒奉给秦王。
白眉老将亲身披挂,批示五国联军打进函谷关,攻蕞地,取寿陵,进逼咸阳。
目下这环境,说高兴的事,不该景,说不高兴的事,自讨败兴。
西周文公号令诸侯合纵伐秦,周赧王送掉老命之余,为后代留下一个词:债台高筑。
这二十年中,他未曾有过一次像样的寿辰。
“寡人有一事想就教先生!”
“秦王腹背之疾非我所能医也!”
秦王睨眼看她,神采轻浮:“如何?心疼了?”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七国之王,谁最贤?
学子们血抛泪洒呵壁问彼苍:“悲夫!荀子高卧兰陵,鲁连归隐东海,祭酒沦为官家喉舌,稷下亡矣!亡矣!”
“万世长安。”
一场风波乍起又乍落,鲁仲连埋头用饭,秦王训侍女一点都没迟误他填饱肚子。
“王上,先生!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先生,令孙与寡人,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虽晚了二十年,也是天大的缘分。”
又一声钟,婴儿哭泣划破长夜。
天下人这些年明白一个事理:天没了儿子,并不会塌;人没了天子,也还是活。
“但是——”
“母亲把你留下来照顾寡人,真是用心——良苦。”
前十年,在赵国西躲东藏;后十年,在秦宫如履薄冰。
鲁仲连觉得老不死的早老死了,谁晓得他八十岁还能覆地翻天。
“你知不晓得,你当真傲慢至极!”
暴风暴雪突然暂歇,雷霆之怒垂垂冷却。
天下没了天子,世上另有七王,互看俱是鱼鳖,自夸皆为飞龙。
仇家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楚,多到不敢娶妻,因为喜好谁谁就会不利。
他干脆甚么也不说,抱了酒爵走到秦王跟前。
白衣少年来高傲梁,家属累世出任魏国国尉,族人便以尉为氏。
白叟来的恰是时候,琬公主分娩。
鲁仲连还是面凝冰唇结霜,拱手一揖算作回应。
两人不约而同瞪了蒙恬一眼,又不约而同开口。
“王上,臣陪您喝。”
雪落眉峰化成水,好似一滴泪。
女孩四岁时,少仆人落地;十四岁跟他回秦国;十七岁为他穿上冕服;二十一岁给他缝制婚衣;现在二十三岁,因他一夜恩宠有了三月很孕,本应东风对劲却遭冰雪锁心。
白叟不答话,恨不得用眼里的冰与火把此人冻裂烧穿。
“寡人这里,甚么也不缺,倒是她年纪大了,没有可心的人奉养,寡人甚是,心——疼。”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则在不远的临水高阁设席接待风尘客。
天子,没了。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覆水尚且难收,泼掉的酒连同酒香也一同散入北风。
鲁仲连吃到非常饱,秦王也喝到七分醉。
“太后命我奉养你,你就是我的命。你作践本身就是拿刀割我的肉,能不心疼吗?”
宫中俄然来了一名布衣老者,华阳太后谴人来问,秦王回嫡祖母说卫姬母家来客。
这是鲁仲连死力制止却毕竟未能制止的结局。
秦王留了两样东西在秦宫:卫角君的一双孪生女儿,琬和琰。
此话未能成真,缘既已生,不肯轻灭,直到身故,方才告终。
一箭书退燕十万兵,逼杀聊城主将;三寸激辩魏反间客,慑退虎狼之秦。
磨难见真情,繁华见荒淫,相依为命的光阴早已远去,怨与憎在心底悄悄生根。
男人还是得兵戈挣钱养家,女人还是要洗衣做饭生娃。
八百年鼎祚就义之前,山穷水尽的末代天子乞贷赊了一丝回光返照。
贫民自在,贫民又最不自在,更何况穷得响叮当的鲁仲连另有个最大的弊端。
平原君赠令媛,不要;孟尝君赐官爵,不受;齐襄王封贵爵;不屑。
此话,落在闺中,调情;说在现在,要命。
秦王骇怪:“先生,知寡人腹背有疾?”
没有师徒之名先有了师徒之实,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徒。
饭菜还未动,夏太后命侍女来问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再回禀一遍亲祖母。
温馨,窗外风呼雪号奔涌入耳,如鬼泣,如狼嚎,如锥敲心,亦如钝刀裂肺。
禽兽之所以是禽兽,是因为日子不太好受。
令他骇怪的是,这个禽兽长得很都雅。
这位师兄被后代称为战国最后一名纵横家,名叫庞煖。
稷放学宫为此设了一场论辩,辩的成果当然是仁德恭俭,齐王最贤。
棋行一半便成残局,另一名执棋人膝行到白叟身边,询痛问安。
这顿饭吃得索然有趣寥寂无声,连陪侍的蒙恬和蒙毅都感觉难堪。
来人如果看不穿贰芥蒂,也就不值得用非常手腕相请,秦王自知说了废话便拱手一揖。
每年他生辰这一日,宫中要傩舞祭奠,摈除疫鬼。
酒一爵一爵下肚,秦王面色绯红,身边侍酒的女孩劝:“酒事伤身,少喝些吧。”
不成想,为此父子反目。
蒙毅在内里犯了嘀咕:王上和大哥你们在做甚么?有这么宴客的吗?一句话不说,把客人撂一边,本身喝起来了……
一口赤血染红吵嘴子,血哽在喉,腥与苦唤出眼中泪。
周礼说正月有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出没,以是要驱鬼,称为“国傩”。
“这么多年,母亲就你一个知心人,我不能常常奉养,你代寡人好好陪陪她。”
他在赵国逃亡十年才归秦,不像王弟成蛟那般,生在两位太后眼下,长在她们身边。
一个不利女人给他生了个不利儿子,厥后这个不利儿子被他的不利师兄拐走了。
黑衣少年以祭祖为名东来齐鲁,除了为鲁连送回独子遗骨,还奉上国主诚心的亲笔书。
齐鲁蓬莱避世翁,等闲之时钓泥鳅,不等闲之时——钓诸侯。
销声匿迹几十年并没有磨掉这把老骨头,白发人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弥坚。
“吾与繁华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乡间人多数不问天下事,何如天下事不饶鲁仲连。
擦去酒渍,扶正酒爵,即使被斥退,阿奴也不会怠慢职责以内的任何一件事。
“但是甚么?!”秦王怒摔酒爵,残酒倾泻惊起杯盘狼籍:“想方命么?!”
而后天下就有了两个卫君:卫元君亲魏,卫角君亲秦。
夜雪,深寒。
白叟沉默好久,一声长叹:“但愿酒色名利,不会脏了你干清干净的一颗心。”
“王上要赶殷奴走?”
他老是忍不住锄强扶弱,每扶一次弱就会获咎一次强盗。
“太后身材抱恙不能常在你摆布,我只怕奉养不周,不能替她经心呢。”
盛衰无常,到尉缭这一代,将门以后沦为布衣游子。
他移座离席,伸手扶她起来,考虑再三说下一句和顺话。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在国则国重,去国则国轻。
“你既如此故意,明日便回雍城去奉养太后,替寡人尽孝,如何?”
秦王是有求于千里驹,但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口,不隧道。
“你愿如何?”
白叟展卷而览,垂垂唇颤手抖,最后摔简拍案,一声怒喝——禽兽!
“寡人本有千言万语想与先生倾谈,也有千头万绪想聆听先生高论,可本日,寡人闻得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乃至损礼失态,还望先生勿要见怪。”
蒙恬将鲁仲连请到这里,僵局天然也由他突破最好,但是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起个头。
不平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平常的弊端。
北风推窗入户,秦王伸手接了一捧雪,冷眼看鹅毛般的雪片在掌心熔化。
儿子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跟着庞煖去人间做一番男儿事。
“银河倾落五百年,徒儿愿以身补天。”
天下已无共主,此岁不知如何编年。
陈词谰言不敷以描述这位少年君主,独一能够必定的是他爹娘形貌定是世所难见。
白叟十几年前曾见过禽兽的娘,故而很快平复表情,有母若天赐,儿子想欠都雅都难。
重生,新的开端,前尘旧事一刀斩断,脱胎换骨重新活过。
秦王看他一眼,给他斟满酒,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斟我饮,你饮我斟地喝了下去。
秦王水米不进,闷声喝酒;鲁仲连滴酒不沾,闷头用饭。
至于说齐王不贤的人,齐国礼节之邦自是不会虐待:狱舍不收房钱,牢食不算饭费。
殷奴敛衣提裾离席,昂首帖耳跪伏在地:“奴妾不敢。”
但是这并不敷以消解白叟的敌意,四目对视一言不发,三人空肚几番哀鸣。
“有身孕就别累着了,下去歇着吧。”
“师父,一日为师,毕生为父。您另有我。”
他出世这一日,恰是阳中之阳。
重出江湖第一件事,攻燕,消弭赵国北境之患;第二件事,合纵,号令天下诸侯伐秦。
秦王苦笑,一饮而尽。
母亲的多情为他博得秦王之位,亦是这多情带给他无尽热诚。
情深意重入耳彻骨生凉,阴风透窗而来勾起唇畔一抹嘲笑。
烈酒入喉强压心中肝火,一丝苦笑伪作七分戏谑。
洋洋洒洒一席废话看得鲁仲连几近摔简,要紧的只要最后一句:“兄无能,俟连殁于濮阳。”
十四年前,西周天子失位;八年前,东周一夜飞灰。
不管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难,少年不卑不亢地奉养三年,渔樵耕读日夜经心。
二十年前大雪,母亲赐赉他生命,二十年后本日,母亲……
庞煖他杀前给师弟的遗言信,粗心以下:此战之败,非我之罪,乃在五国国君寡断少谋……
车粼粼碾碎陌上花,马萧萧惊飞枝头雀,不速客送归逃亡人。
若非父王对峙保存母亲的正夫人之位,加上相邦吕不韦极力一争,秦王大位落不到他身上。
秦人虽不尊崇周礼,消灾弭祸的典礼却学得当真。
“宁传外人也不传我纵横之术?你眼里,毕竟没有我也没有母亲!”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幸而这一头伸出去再也缩不返来,因而欠下的巨债就再不消还。
“你既入我门中,你既有谪仙之智,也当晓得,他的本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
一声响嗝终究使秦王认识到,他劈面另有一名客人。
亲眷早已作古,少年游学拜师,慕名叩倒在千里驹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