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物放着就成了死物。”何秀才点头,又取出一副鎏金花钗,“这原就是我和你阿娘为你们攒的,只色彩不好,他日去贩子找个金匠重新錾一遍。”
“阿娘好巧的手。”何栖摸着上面的绣花,赞叹。她在这上面没有天份,也没有耐烦。
他出错淹身后,丧事还是何家筹办的,清算遗物,家中不过破桌跛凳,连个像样的家俱也无,最后在床铺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倒是齐家旧物。齐外祖活着时,脑筋偶有复苏,给一对后代亲手雕了两块玉佩,一雕花叶,一雕生果。
何娘子嫁进何家时,何家虽无初时风景,家中还算殷实,两家流派相称,带进的嫁奁也有好几十台,只是厥后家中去的去的,病的病,又一一典当变卖,待到何娘子身故,拢共也只剩下了一个箱子。
人死万事皆休。
齐大郎哪能撑起家业来,直把齐家败个精光,本身还日日醉生梦死,做些白日发财梦。经人调拨几句,便上门寻出嫁的阿姊布施,本日要食,明日要银,没皮没脸一味胶葛。
“这是你阿娘的敬爱之物,本应随葬的,我留下作个念想。”何秀才拈起此中一朵,昔年他也曾在她对镜埋妆时,亲手为她描眉插花,笑道,“容你阿爹吝啬一回,如许就不留给你了。”
春寒未消,又有寒露,也不知酒有没有温,如许坐着非抱病不成。何栖回身拿了一边将将要做好的衣袍,轻手重脚地开门,想送给何秀才披盖。
本日因阿圆婚事,我倒闹了一场笑话,说与你听,我知六礼却半点不懂筹划,本来嫁奁竟要购置这些杂物噜苏,子为怕是在肚中讽刺于我。
齐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爱妻也与世长辞。现在再想起,倒只记得迎亲那日,齐大郎一身枣色锦袍,肃着玉白的脸,冲着他道:姊夫要记得待我阿姊好。
“阿爹,外祖家不与我们来往吗?”何栖摸索着问。
现在,只我一人手忙脚乱应对,半点主张也无,罢,不说这些。
晌午翻出娘子的嫁奁票据,色彩竟还鲜红,上面的诸物竟没留下几样,那些旧物也不知落入了何家何户。
何栖翻开一个漆盒,内里竟放着几枚梅花金钿,模样细巧,花形各别,有开盛的,也有含苞的,估计是一溜插在发间。
物是人非啊。
这日齐大郎还是醉熏熏来何家借银,听何娘子与侍女筹议着典卖金手镯。
经年未见,为夫已经两鬓霜染,再见面,怕娘子要嫌弃我蓬头历齿。
只听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何为?疥癣普通,又没个足,如许下去何时到头?老太太再谅解漂亮,光阴多了,也会生出不满来。”
你若能亲见她一面多好!”
齐外祖一死,齐家树倒猢狲散,那些个娇娘美妾一个一个头也不回自寻前程。
箱中另有一条秋色轻纱披帛,用红线细细绣着宝相花,这倒是何娘子亲手做的。
“这就回,这就回。”何秀才起家,“你也去睡。明日将你阿娘留下的旧物翻拣翻拣,收着也是霉坏了。”
“正要睡呢。”何栖将竹椅搬到一边,怕绊脚。“这晚间好重的露气,湿漉漉的,不如阿爹也早些安息。”
何娘子不出声,半日方道:“我娘家亲人只要这一个阿弟,以往虽不大靠近,他幼时却生得雪团普通,极其敬爱,我也抱过他,喂过他吃食,他摇扭捏摆走路不稳,也追在我身后一声声唤我‘阿姊’。怎忍他冻死饿死?”
朱红箱子嵌螺钿葡萄纹,压了一枚铜锁,何栖见箱子漆面亮光,明显保养安妥,估计何秀才固然不开箱,却经常擦拭。
娘子帮我好都雅顾着阿圆,我粗心疏落的,看顾我们女儿此生顺利。
“你快有了人家,我总要奉告你阿娘一声。”何秀才摸动手中新衣笑道。“怎这么晚也不睡?晚间少看书,看坏了眼睛。”
“阿娘的事物,阿爹都好生收着……”何栖细心放好,轻声道。
齐大郎听后,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脸,回身出了何家,再也未曾上过门。
何栖听得心伤,拭掉腮边的眼泪,换上笑容,若无其事唤道:“阿爹又在与阿娘说话?也未几加件外衫,如果冻着了,细心阿娘与你活力。”她边说边将手中衣袍披在何秀才身上。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于心不忍。当时,何家也不余裕,将上何家小郎君因病短命,何家一片愁云惨雾。何娘子这边亲子亡故,这边阿弟不争气,固然夫君各式欣喜,心中还是有如油煎。
何秀才先时深厌齐大郎,他一文弱墨客,气得狠了还动了老拳,直打得齐大郎口鼻鲜血直流。
何栖理着箱中的旧物,猜踱着色采剥落的旧事。
内里详情,何秀才嫌肮脏不肯与何栖细说。
月升中天,何栖拆了头发,看了会书,眼睛垂垂发涩,正筹办吹灯安睡,关窗时见何秀才坐在月下独饮。
“都是积年旧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词。何娘子那块玉佩厥后也做了随葬,算全了他们这段略为苦涩荒唐的姊弟情。
何娘子娘家姓齐,齐外祖此人极其贪花好色,他嫌弃嫡妻林氏资容平淡,又仗着家中很有家底,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买妾侍姨娘,这些个美人每天争风妒忌,恨不得打成乌眼鸡。林氏修得跟个佛似的,尽管束养着女儿,其他一概不睬。待到庶子一出世,齐外祖自为对劲,把阿谁妾汲引得跟当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乌烟瘴气,何娘子姊弟豪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后,与何秀才伉俪和美,林氏放下一桩苦衷,多年透支着精气所牵念的也不过女儿,这一放心,身材极速废弛下来,没一两年便放手西归。她一去,齐外祖更加肆无顾忌,再丰富的家财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更何况齐家早已是个空架子。
何家从高门大户到现在的平凡人家,百年的历历工夫,曾经的繁华权势俱已没了隐踪。何娘子与何秀才还讲究着风雅,到她头上,风雅也已流俗,讲究也是矫情。倒是一册册书还能踪根究底,稍忆往昔繁华。
只走了几步,就听何秀才自言自语道:
你我有女,阿郎囡囡有阿姊,腐败寒食、中元冬衣、冬至除夕再不会半点香火一碗凉浆也无,阿圆做得好吃食,二郎必定喜好,他是个馋嘴的……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但行,一个家属的式微,常常连带着亲家同枝。她本来总觉得何家冷冷僻清,不过她与何秀才父女二人,连个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实在真要翻起族谱,却也是枝枝叶叶,蔓蔓连连,只不过着跟着变动,靠近的故去,冷淡的愈远,渐渐就失了联络成了陌路。
何秀才触景伤情,常日只将这些归置一隅,等闲不去动它。
何栖应了一声。
“娘子,阿圆今岁要定了婚事,定的是本县沈家大郎沈拓,他是县内的都头,操行可靠。如果娘子相看,怕嫌弃他粗鄙,不是体贴的模样。你去得早,没亲见阿圆,生得极其不俗,又聪敏,读书认字举一反三,比别家儿郎还要强些。你如果教她绣花合香品茶,她定也学得极快,打扮染眉,这些我更是半点也教不来。我也不知如何教她伉俪相处之道,是敬是爱?如何又能举案齐眉?姑息了委曲,随性了又凶悍。
“你阿娘在闺中也是娇养着长大,常日调香绣花最为高雅。”何秀才难掩伤感,“嫁与我后,再没这些闲心,经日忧心柴米油盐俗事。”
你我多年伉俪,向来没红过脸,我也不知你先前是否暗中垂泪、咽气吞声。现在想想,娘子愁眉不展,不知有多少苦衷未曾诉说,我为夫,却未曾为你分担涓滴,这是我之过啊!只遗憾来世方能赔偿一二。
齐大郎虽是庶出,倒是齐家独一一男,自小宠嬖不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没甚么见地,也是一味宠嬖,好好的一个小郎君,养得比女子还要娇贵。
何秀才叹道:“都没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议长辈,道,“内宅有些混乱,妻妾多,子嗣却不丰。你原有个庶出的母舅,却也是个混闹的,成日不学无术,待你外祖归天,家业式微,更是日日买醉。你舅母不堪忍耐,和离归家。你阿娘没少布施你母舅,他开初还常常过来打秋风,后见mm也日渐宽裕,无颜再上门。丰年夏季,喝醉酒,出错跌进了河中。”
何秀才拿一把小铜锁开了箱子,经年之物,保管再好也难掩陈腐之气,将东西一件一件取出,零零各种,有何娘子用过的妆匣,也有手帕、小衣……
何娘子拿着那块玉佩,各式滋味没法言说,最后也只是低叹一声,将那玉佩挂于齐大郎腰间葬于地下。
这本是娘子操心的事,为她打扮,带她寒暄,应对节礼,相看夫婿……将来你我坐在堂前,看她一身红妆拜别父母,带一脸喜意由夫婿伴随三朝回门,以你的性子必亲手调制羹汤,细细扣问佳耦可还相合,姑翁是否慈爱,如有妯娌是否敦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