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间的丫环，名青鸾者，扶住太太摇摇欲坠的身材，又看着烧得满身颤抖的女人，娟秀的眼儿中竟然满满溢着仇恨：“都是阿谁狗官！说甚么‘不让一个百姓枉死’，我呸！若不是他，女人怎会、怎会……女人如果有个不好，他拿甚么赔？”抹着眼泪，又道，“另有金莺姐姐……那、那就不是性命？”
薛彬领着中书舍人的差事，天然也陷在衙门里，已经半个月未曾回家了。
徐龄是状元出身，狷介廉洁而嫉恶如仇，因为本性太独骨头太硬获咎了太多人，才被架空到留都来提早养老。有这么个掌事的，全留都的官儿便不幸了，徐大人眼睛一瞪，拉来一串儿衙役当门神，硬将衙门把得有去无回：水患未平、百姓未安，你们就都别归去！
小丫环跪坐在地上，噤若寒蝉满身难以转动，跟着沙沙声愈近，小丫环颤抖得更加短长，终究过了拐角，小丫环双目紧闭几近放声大呼――
青鸾所说的“狗官”，不是贪墨驻堤银钱的县官，而是勇挑重担、被哀鸿誉为“彼苍”的应天府尹徐龄。
一缕温和的光芒晕在面前，本来是一盏洁白的九瓣莲灯，中间嵌着一枚白烛，燃得也是清灵的白焰，被托在纤巧的素手之间，晕出一道美淡淡的光弧，衬着豆蔻少女洁白的容颜，更加清灵若高山晶莹白雪，漂渺若月宫孤单谪仙。
薛彬的二弟薛澄是留都户部里的九品小官，一样被栓在户部衙门里，有家回不得。
薛王氏还未复苏，宝钗病得迷迷瞪瞪乃至于诸人开端筹办棺木，进收支出繁忙的丫环们接屏着气味，谨慎翼翼，压抑的氛围仿佛阴霾，紧紧覆盖着薛家流派。
金陵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阴暗潮湿，已经一个多月未见到太阳。长江上游更是接连几月暴雨滂湃，终究汇成百年可贵一遇的大大水，一月前长江上游大坝决堤，大水来势汹汹逼近金陵，现在全部南都城都忙着筑坝修堤，还得采取安设从上游避祸而来的那些故里被毁的百姓。
另有宝钗的贴身丫环金莺，也就是莺儿，按捺不住便女扮男装跟着薛蟠一起出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女人，推搡中不知叫谁撕了衣服，暴露大片乌黑的身子。徐龄治下的差役自是不敢耍地痞，从速将莺儿放了，可莺儿自知当众失了明净，一时想不开，当天早晨便投井他杀。
垂垂入夜，更漏声声，阴暗的白日垂垂被乌黑一片的夜晚所替代。
刮着雨丝的黑洞洞的门廊中，一个肥胖的小丫环缩着脖子、端着药碗，小步小步渐渐挪着走。
雨急风骤，院中的草木受着侵袭，收回“啪啪”的击打声，仿佛锤击着民气，令民气惊肉跳。
家主薛彬为紫薇舍人，也就是正七品的中书舍人，固然官位不高，但中书舍人乃是阁臣，薛彬又是户部挂名的皇商，获赐江南地区的盐、茶乃至铜铁的贩运权，攒下千万家私，称得上富甲一方。
幸亏有个应天府尹，名徐龄，及时接过了这一堆烂摊子。一面构造兵卒百姓去加固堤坝，一面栓了全部南京的懒官儿――真是“栓”，南京守军叫虞方带走大半，剩下可不是应天府尹的差役最多。徐龄亲帅人马冲到大家家中，将一个个装病装死赖着不动的懒骨头揪出来锁进衙门里去。
留都金陵城，再富不过薛家门。
从速得解释家里蜜斯等着药拯救？要晓得徐龄乃是豪门狷介士，平生最恨奸商，薛家拖拖沓拉不肯交人已经让他极其恼火，其他的“借口”――本官不听！
雨太大，家里又少了很多人，院子里没人打灯，一片乌黑，黑黝黝的假山洞口正对着门廊，仿佛怪物狰狞的大嘴，随时筹办着将人吞噬入腹。
别的，薛产业家主母，薛彬之妻薛王氏，乃是金陵望族王氏的嫡次女。薛王氏长兄王子腾官至九省都检点，统领都城北京四十万禁军；薛王氏另有一名长姐，嫁入建国勋贵荣国府，虽是二房夫人，却也是当家太太，现在也随夫在北京。
听得大夫这般说，薛王氏哀思得几乎晕倒，扑到宝钗床边大哭：“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
差役凶神恶煞拿着铁链便来拿人，那瓶子冷香丸早在推搡中不知叫谁踩碎了，就连亲身去接药的薛家至公子薛蟠都叫徐龄拿下扔进了牢里，论罪名真是他该的――当众殴打朝廷命官，徐龄叫薛蟠打青了一只眼睛，肿得老高。
薛家就这两个能担得了的男人，全都联络不上，留守在家薛王氏可谓心力交瘁。在这节骨眼上，儿子薛蟠被抓进应天府大牢，女儿薛宝钗多日高烧不退，昏倒不醒；水患下大夫也难找，好不轻易请来一个，把了脉，当场便直摆手：不可了，女人这好不了了，从速筹办后事吧！
金莺被捞上来的时候，湿漉漉的发丝全都黏在额上，扒开后发觉神采青白的确像个女鬼。捞人的婆子不敢抬到薛王氏跟前去，便交给金莺的父母让从速埋了罢。这头金莺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那头薛王氏一面顾着女儿的病，一面想体例从牢里捞儿子，丈夫不在无人可靠，心力交瘁又听得大夫说女儿不好了，一贯荏弱的薛王氏扑到女儿床前嚎啕大哭，竟然生生哭晕畴昔。
小丫环打了个寒噤，思尽早上才打捞上来的金莺的尸身，内心更怕，冷静念叨：“金莺姐姐，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有不甘心，就去找阿谁狗官……”
本来，上游大水来势汹汹，金陵大堤必须不竭加固，是以需求更多的人手。固然涌入金陵的灾黎极多，但他们各个拖老带小，没得饭吃瘦骨嶙峋的，哪有力量去修堤？徐龄便命令在金陵城中征丁，不但民户要出壮丁，官家和商家也逃不掉――也不是说让众老爷公子哥儿亲身挽袖子卷裤腿去修堤，谁家没几打小厮护院家生子儿？这不都是劳力！
刺拉，空中俄然划出一道刺目标光，轰隆闪电闪着紫光，紧接而来的便是霹雷隆的惊雷，震耳欲聋，伴着瓢泼大雨倾泄而下，持续无情地冲刷着这个满目疮痍的天下。
小丫环怔怔地看着，看着托灯的豆蔻少女对着她伸脱手，半晌顾不得起来，却还在怔怔地问：“女人，您……活过来了？”
宝钗自小身带热毒，特别苦夏，经常高烧，此次更是严峻至极，吃其他药毫无感化，就等着冷香丸来拯救。可徐龄命令全城戒严，带着冷香丸返来的诸人在城门口便被拦了，一问，竟是没交够壮丁的薛家，徐龄一挥手便叫直接绑到堤上去！
都城荣国府自是一片欢天喜地，按理说金陵薛家也该道贺一番。但是，现在的薛家，特别是薛彬和薛王氏这一房，倒是一片愁云暗澹。
青凉的石板顺着门廊持续向前，终究隐遁在过分阴暗的拐角，化成幽深而狭长的暗影。暗影当中更藏着沙沙的声响，仿佛甚么轻飘飘的东西划过空中似的，又一顿一顿敲击着，收回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又一道闪电落下，霹雷惊雷接踵而至，小丫环吓得跌坐在地，手里的药碗“砰”得一声砸得粉碎，药渍在冰冷的时节上晕出一片暗色，仿佛斑斑血迹，令人胆战心惊。
徐龄遵循各家的人头算了比例，命各官家富户交人出来。金陵薛家一共八房，人丁很多，要交出去的壮丁也更多。但是薛家各地商店皆是半年一结算，现有很多家人皆在外头盘点；别的另有一些，分离在各处追着雨水时节的雨、觅着白露时节的露，又寻着初夏的白荷花蕊，为的就是给薛家的宝钗女人配一剂冷香丸。
灾黎变暴民，跟着避祸的步队向东走，越演越烈，几成燎原之势，虞方不得不亲身带兵去弹压――是以，南都城里最后一个能做主的人也不在了。
留都南京有着与北京不异的整套朝廷机构，自本朝第三位天子迁都北京后，留都朝廷一贯无实事，惫懒惯了乃至于成了个养老的安逸地儿。大水一来，留都朝廷俄然高速运转，几近统统人都是手忙脚乱。实在整座南都城只要三个实职，一为兵部尚书，一为镇守寺人，最后的是南京守备。几年前镇守南京的太子被废，兵部尚书与镇守寺人皆受连累丢了脑袋，大抵是因为龙椅上那位还在膈应着，是以这俩职位被一空多年，至今还是俩孤零零的坑，等着那里的傻萝卜来填。
仅剩的南京守备乃是武将，由建国勋贵以后镇南侯虞方担负，已经出征了――长江上游决堤既是天灾也是*，因为本地官员中饱私囊，截留了朝廷按年拨下的加固堤坝的银子，是以变成大祸。大水冲毁县城时，这狗官忙着逃命，却被气愤的百姓围堵在城门口诛杀当场。杀了朝廷命官可不是小罪恶，是以诸人一不做二不休，扯一句“贵爵将相宁有种乎”，直接造了反。
前些日子都城来信，荣国府二房的大女人，也就是薛王氏亲侄女贾元春，一朝选在君王侧，做了后宫八妃之首的贤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