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西风吹散绮罗香
或许,他这半生起落,亦如这一道微小的声气,不过是万丈尘凡中的一片飘萍,来或者去、生或者逝,皆为梦幻泡影。
但是,那秋雨却管自下着,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一夜清商总不息。到天明,便见残叶满地、苔痕湿重,石阶上光滑腻地,更比昔日难行。
郭婉微侧首,向镜子里抛去一缕眼风。
“苦竹先生和……都来了。”吞下阿谁令人畏敬的称呼,慧能嗫嚅隧道,头垂得很低,眼角余光瞥见的,独一角雪青裙摆。
陆朝香回声是,先让进慧能,复又将院门重新关牢,二人方沿抄手游廊来至正房门前。
这两尊满身像,恰是女校的第一任校长神探夫人,与女校的第一任校董孝文皇后。
她二人的端倪官司,郭婉倒是视若未见。
跟着话音,但闻脚步声近,数息后,“咿呀”一声,院门半启,一个穿青衣、束环髻的圆脸女子,俏立于门边儿,见了慧能二话不说,伸手就向她秃顶上敲了一记。
青衣女子忙朝后躲,笑骂道:“要死了,你个小蹄子连我也敢作弄,我奉告你说……”
门边设着一具架子,摆布各一张绣墩。慧能也不要人提,熟门熟路坐上绣墩,褪去脚上千层底的布鞋,自那架上取了双精美的软底鞋换上,那厢陆朝香已然挑了帘向她招手:“出去吧,夫人恰好得闲儿。”
且还不止一拨。
杨婶儿亦自留步,黑漆漆的脸上不见一丝神采,只回了个礼,复又低而简短隧道:“大厨房。”
但是,再一转念,陆朝香却又沉下了脸。
很多年后,当人们议论起载入史册的“孝文皇后”,议论起她充满传奇的平生时,便总会论一论那间唤作苦竹斋的茶社,忆及阿谁孤傲了平生的白叟,感慨于他“不肯受国丈”,只肯以百姓身份下葬的平生。
郭婉不语。
慧能顿时眼睛一亮。
郭婉对这位苦竹先生的态度,委实难以捉摸,她这话也不好尽信,若真不往里传,只怕也不好。
这些人皆得郭婉看顾,自是经心极力,连带着慧能也被当作了财神。
本来不过是传言罢了,不尽不实地,倒白白唬了她一跳。
不过,很快她便又正了神采,作出一副漫不经心样儿来,抬手扒开一根探至面前的树叶,问:“这又是从何提及?”
“烦请这位小师父,将这两罐新茶转呈郭夫人。”苦竹先生和声说道,回击本身后负着的布囊里取出两只瓷罐,交予了慧能。
慧能倒也未曾坦白,只将声音抬高些,道:“圆静师叔她们闲谈的时候,我不谨慎听到的,说是8、九年前的时候,寺里遭过贼。”
陆朝香“哦”了一声,悄悄记下这几个名字,不再说话。
细算来,从十年前郭婉入寺,至六年前萧太后薨逝,整整四年工夫里,皇觉寺后的山小院儿,起码被“贼”帮衬过五次。
镜子里,是一张绝艳的容颜。
按下万般思路,陆朝香留步四顾,却见她们正站在岔道口儿,东首便是皇觉寺的几严峻殿,往西则是那条夹道。
慧能忙接过,再等半晌,见无余事,便向二人合什一礼,方自去了。
“呼啦啦”,一阵风蓦地拂来,掠太重又紧闭的庙门,卷起满地黄叶,又被大雨浇落。
只要一想起那满院子的鲜血、残肢与人头,陆朝香就感觉后心发寒,嗓子眼儿发苦,恨不能再狠狠吐上几次才罢。
杨婶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她的说辞,不再言声,只往旁让了让,意义是让她们先畴昔。
“不敢,都是贫尼当作的。”慧能的语气不自发放柔了几分。
到得此处,慧能不自发便放轻脚步,行至那光可鉴人的玄漆门前,拉起门上兽头铜环,“笃、笃、笃”扣了三下。
极雅丽的一道音线,又有几分微甜,甫一开言,满庭秋雨竟作春温,直听得民气底里也一漾一漾地,汪了水也似。
二人打着伞跨下石阶,却见那雨又比方才大些,山风掠过,吹得那树叶子上的雨水直往下落,敲在伞面儿上,“噼哩啪啦”一阵响。
“拿去。”将帕子向旁一递,郭婉眸中波光潋滟:“若他细问起来,你就说我委实病得转动不得,不好过了病气给他,将养上一个月,应当也就好了。”
慧能模糊听人说,这苦竹斋实在是韩家出钱修的,而这位苦竹先生,便是郭夫人的生父原附马爷郭准。
陆朝香在她身后瞧着,目睹得她三转两转,没入大片修建当中,暗自舒了口气。
右首男人身形微躬、青衣小帽,一身家仆打扮。
很久后,他方叹了口气,唇边浮起一个苦笑:“有劳小师父了。”
陆朝香久经历练,再非当年眼大心空的宫人,又那里会要她的钱,见状“噗哧”一笑,掩口道:“谁要你这点儿银子?真当我瞧得上?”
慧能忙又向身上鞭挞几下,口中陪笑:“这是昨儿才发的新衣裳呢,我拿松枝贮了一早晨,您闻闻,香的。”一面说话,一面便将衣袖举到那青衣女子跟前。
海棠开了又谢,梧桐绿了又枯。
郭婉此时已搁下螺黛,正将翘着指尖儿将膏脂点唇,手上行动不断,语声倒是淡淡:“下着雨呢,气候也冷,我委实懒怠动。”
有了这大注银子进项,那方丈大师再是个清心寡欲的,也得漏出点儿尘凡之心来。
“本来您不晓得呀。”慧能拖长了声音,却也并未显得绝望,面上神情则是更加奥秘,声音也压得更低:“那我奉告您吧,师叔她们说了,也不知是十年前还是八年前,寺里怕是遭过贼,还说那贼人是从后山爬上来,垂了索子闯进寺里的。”
十年前,长公主并兴济伯都犯了事儿,附马爷郭准犯下了“罔顾国朝、一心为私”之罪,被流配至漠北,时候为五年。
“你觉着呢?”郭婉反问,长眉微挑,面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
陆朝香借坡下驴,陪笑道:“奴婢谢夫人不罪之恩。”
郭婉“噗哧”笑了起来,摆了摆手:“罢了,这些戏码儿我也瞧腻了,还不把那手放下?”
先是给郭夫人换至现在这院子,独门独户的,平静不提,且院子里一应也皆是全的,还另设了一间小灶房。
慧能朝她笑笑,抬脚跨出门槛。
打出世起,慧能就呆在寺里,见过太多曾经的风云人物,却从没有一小我能像郭夫人那般,让她如此胆怯,却又莫名想要靠近。
那守门的老尼晓得她的来源,打老远便笑得两眼眯成了缝儿,直冲她招手:“快着些,外头怕等急了。”
郭婉对着镜子蹙眉,旋即又笑。
便在回身的刹时,她瞥目睹远处角门闪过一角青裙,情知那是陆朝香,想必回寺后,她会在路中相候,二人再一同返转后山。
只是,虽穿着朴实,且年事稍长,这男人的端倪却极是俊美,衬着颌下三绺长须,宽袍广袖、长发当风,模糊然竟有几分漂渺出尘之意。
她“嗯”了一声,自妆台上拣起一支螺黛,一面对镜描眉,一面闲闲问:“今儿又是谁?”
若不是削发人不兴膜拜,她真想磕几个响头。
慧能心下不免咋舌,又有很多羡慕。
陆朝香便拉着慧能退了出来,又点手唤过一个粗手大脚的丫头,叮咛她:“好生听用,夫人如果叫我,你就说我去外头送慧能。当好了差事,一会儿予你果子吃。”
而自六年前萧太后薨逝,那几个曾经获咎过郭夫人的僧侣,不是被罚去后山担水,便是去净房扫地,方丈和掌院更加谨慎谨慎,敬着这郭夫人比敬佛祖还诚。
门外石阶下,正立着两小我。
而神探夫人的泥像则为站姿。这位据传是神箭手的校长,身负长弓、手执教鞭,双目平视。在她衣带下方,垂落着一枚金牌,那金牌上的“神探”字样,即便隔得很远,亦清楚可辨。
打从郭夫人进寺时起,这位陆姑姑就一向管着近身奉侍,在寺里也住了十年了,论起寺中掌故,她晓得的怕是比慧能还多些。
耐人寻味的是,这整段路上,李朝平始终掉队苦竹先生数步,躬腰昂首,状极恭谨。
“豁啷”,又一阵疾风忽至,那踽踽独行于山道的身影,亦仿似随了这风、这雨、这满天满地的萧瑟,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罢了,就依你。”她似甚无法,自袖中取出方帕子,向唇上悄悄一抹。
提及来,当年那些事儿除方丈并掌院外,知情者极有限,这些尼姑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在那边胡说乱道的,并不敷虑。
苦竹先生脚步微顿,却未曾转头,只背对着他举了举手,和声道:“有劳李大监,您也慢行。”
容颜如昨,犹似当时幼年。
说这话时,她用心拧眉咧嘴,做出那好笑的模样来,郭婉公然被逗笑了,复又点头:“把东西给慧能吧,也不好叫人家多等。”
据称,她们生前是一对至好老友,虽厥后各自婚嫁,无缘再聚,但是,她们却在各自的范畴互为支撑,为大楚厥后的百年乱世,做出的杰出的进献。
二人自墙外石路上绕出去,再往下走一段山路,便又现出大片的房舍。
陆朝香闻言,立时收了笑,回顾欠身,规端方矩地回道:“回主子,是慧能儿来送信了。”
山下便是屋舍,因是方丈并掌院、管事等人的住处,修建得非常整齐,还砌了高高的围墙,一院一院地隔开,地上铺着大块青砖,黄墙灰瓦,却也雅洁。
“哦,本来您是去大厨房看菜去了。”陆朝香殷勤隧道,悄悄巧巧便补齐了对方的全话。
李朝平倒也没多问,接过东西道了声谢,却不及走,仍旧躬立着。
当然了,这皇觉寺里气度大的主儿,自来颇多。
见她确切是在开打趣,慧能暗自松口气,顺势收回击来,嘲笑道:“陆姑姑天然不跟我们普通见地。”
望着伞外绵绵不息的秋雨,苦竹先生悄悄地叹了口气
不过,那两个小尼皆不及慧能聪明,常常由她拔得头筹,本日亦如是。
毕竟,她曾经亲眼瞧见过,这个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妇人,是如何一刀一个、连眼都不带眨一下地,便将那些闯出去的黑衣人,杀了个精光。
那妇人身形高瘦、皮肤乌黑,生得其貌不扬,行动间却极敏捷,展眼便与二人走了个对脸。
“快去吧。”郭婉浅笑,将手挥了挥。
慧能便又转行至那布衣披发的男人身前,轻声道:“苦竹先生,夫人正病着,今儿也不能见您了。”
杨婶儿倒也没客气,略一点头,便自二人身边掠过,很快行得远了。
却不知,后山绝壁下的那几十具尸身,这十年来,是不是还能剩下两根骨头?
陆朝香顿时有些焦炙,又不敢深劝,只得陪着谨慎道:“夫人身娇体贵,自是经不得这些的。只从四月至今,殿……都来了两回了,今儿又还下着雨。夫人不也说了‘外头冷’?可殿……还是来了,足见一片热诚,夫人又何必还为着上回那件小事儿置气到现在呢?”
温润犹似少年的语声,却仿佛经不得这雨横风狂,甫一离唇,便即散去,如同从未曾呈现过。
佛头青丝素面儿帕子上,刹时染上一痕嫣红,一素一艳、一冷一暖,说不尽地靡丽。
五年前,皇觉寺山下官道左,忽地开了一间茶社儿,名唤“苦竹斋”,那茶社的店主,便是这位苦竹先生。
陆朝香还不放心,又细心叮咛她几句,方与她分开。
而在泉城女校百年校庆之时,出自当代女雕镂家、女画家裴令仪之手的两尊女子铜像,就此耸峙在了了校园记念堂。
陆朝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郭婉杏眸微弯,夹住一丝笑痕:“晓得你风雅,快去吧,我这儿临时用不着你奉侍。”
她弯了弯唇,对镜一笑。
慧能侧身避开,又还了一礼,方自袖中取出裹得整整齐齐的承担皮儿,双手呈上,一面便将此前郭婉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她眨巴着大眼睛,目中有一点害怕:“陆姑姑您说吓不吓人?那后山但是笔挺的绝壁呢,有十来丈光面儿的石头,寸草不生,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他们是如何爬上来的?莫不是会飞?”
“叫她出去。”那声音道。
因她生得也算洁净,行动也端方,最首要的是年事小,本年也才十一,两年前,郭夫人便指明由她并另两个小尼专管往里传话。
因手中银子得保,她自是表情大好,倒又想起件传闻来,摆布望了望,便张大眼睛问:“陆姑姑,我前两天恍忽听人说,寺里当年来过贼人,但是真的?”
而每一次,都是由这位杨婶儿脱手,将这些“贼”们奉上往活路。
转出这片屋舍,便有一条夹道直通山下角门,陆朝香早就策画好了,便在角门那边看上一眼,亲见着慧能将东西送到了,再行回转。
斯须,门内扬起一管脆亮声线:“是慧能么?”
“夫人,您瞧……是不是去见一见?”陆朝香轻微的语声响起,慧能醒过神来,忙垂首站着,再不敢胡思乱想。
慧能那里听得出这话的意味,她此时的重视力皆在脚下,生恐泥水弄脏鞋袜,随口答道:“就圆静师叔并慧通、慧寂、慧空师姐她们几个闲谈,因我去了,她们就再不肯说了。”
听掌院说,郭夫人娘家姓韩,乃是山东首富,豪阔得不得了。十年前,就因为郭夫人向娘家侄女儿抱怨说吃不惯寺里饭食,住得也不甚舒畅,那韩家掌家大女人当下就送了五千两银子进寺,又荐来一个擅做精食的厨娘。
苦竹斋,长悠长久地开了下去。
慧能忙将伞倾了倾,遮挡树梢落雨,一面便偷眼打量陆朝香。
自萧太后薨逝,她们也算太承平高山活了过来,现在更是出寺在望,好日子还在背面呢,又何必庸人自扰?
再一个,打水劈柴的差事亦也免了,郭夫人“天赋弱症,寒热皆忌”,皇觉寺“慈悲为怀”,自不好做出那等“有伤天和”之事。
罢,罢,这些陈年旧事,想来何为?
“哦,是么?”郭婉面无异色,揽镜自顾,似观妆容,接下来的话头亦再不提这茬:“慧能,你就回说气候太冷,我又病了,请他下回再来吧。”
慧能常来此处,对郭婉的脾气亦有几分体味,见状便眨了眨眼,暗见晓得了。
听得有果子吃,那丫头便暴露一脸馋相,没口儿地应下,旋即往门前一站,又黑又壮,跟门神似地。
这段路颇远,却幸亏廊檐广大,又皆是砖地,却比后山好走很多,不消多时,已是庙门在望。
只是,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却并无实证。
这院子里奉侍的也就四个,除陆朝香并那厨娘外,另有两个洒扫洗衣的,这丫头便专管洒扫,倒有一把子力量,就是人有点傻。
这一起雨横风疾,好轻易上至半山腰,前头现出一带青墙,几枝海棠探去墙外,风一吹,那花瓣儿便到处飘,青石阶上红泪斑斑,倒像点了胭脂也似。
“嗳,那就在这里分开罢。”陆朝香点了点头,旋即又想起甚么,板起了脸:“我可奉告你,东西必得好生送畴昔,凡是有一点儿闪失,莫说是主子了,便是我也饶不得你。”
莹白如玉的肌肤,红润的双颊,杏眸似含朝雾,嫣红的唇若晓露湿花,引得人欲撷欲采、欲亲欲近。
慧能只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头行至二人身前,抢先向那青衣下仆合什道:“这位公公请了。”
因正值早课时分,众尼皆在前头大殿诵经,此际四下空落,并不见人迹,唯秋雨萧萧、西声飒飒,扫得极洁净的泥地上,连片残叶都不见。
而后,人们便会更加感佩于孝文皇后“视百姓如父母,是为大孝”的高风亮节,将其与探案如神、创办泉城女校并大楚女医馆、医病更医世的“神探夫人”,并列为大楚最巨大的女性。
寒露时节,最恨秋雨恼人。
至于这“天和”到底是黄是白,那就真只要天晓得了。
有了这三重起因,寺中凡得郭夫人照顾者,那日子也是水涨船高。
十年了。
脆亮的语声传进西次间,郭婉便昂首,向镜中睇了睇。
只西风甚劲,那雨星儿时不时便要飘进廊下,泥地上又脏,慧能再是谨慎,鞋面上、裤角处,总不免要溅上三两点雨渍,心疼得她直皱眉。
却说慧能,这一起连新衣新鞋也不敢管了,只一径拢紧袖口,将手缩在胸前,又将撑伞的手盖在外头,恐怕那袖子里的帕子沾上半点儿雨星。
见她疾言厉色地,慧能自不敢多言,只唯唯应是。
直待行至石阶绝顶,远处风雨当中,影影绰绰现出一辆马车的身影,李朝平方才抢前几步,一躬到地:“先生慢走,奴婢不送了。”
陆朝香便去寻了块承担皮儿,将帕子折进此中,交给慧能,又虎下脸:“细心着些儿,莫弄湿了。”
慧妙手里抓着银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合什躬腰:“谢夫人赏。”
那被唤作苦竹先生的男人闻言,神情怅怅。
山寺寥寂,满阶湿渍,等在阶下的两小我,各自回身,向山下行去,途中未交一语。
但是,不管如何,他到底还是守在了她的身边,而不是像很多年前那样,负了她,又负了她的娘亲。
皇觉寺又非尘凡以外的仙地,修孔方经、敬邓通神者,大有人在。
慧能愣了愣,一时候会错了意,扣扣索索地便去掏袖笼,要把银子拿出来分。
流言这东西,一旦传开了,却也不好。
“哦?”陆朝香挑眉,一脸猜疑:“我如何没传闻过这事儿?”
那些罚进皇觉寺静修的宫人,无分贵贱,一概都住在此处。就算是郭婉,彼时初初入寺,亦住在这四人一间的屋子里,吃的是粗茶淡饭,每日还要担水打柴,活计非常很多。
慧能高举动手中油伞,将那崭新的缁衣下摆捞至腰间扎牢,拱背缩肩,蹑了足尖儿,专拣那有廊檐的处所走,生恐弄脏了本日才上身的新衣新鞋。
只要她往那儿一站,慧能便两腿发软,腰也会不自发地朝下弯,平常的聪明聪明更只剩下三分。
这杨婶儿便是韩家荐来的阿谁厨娘,管着小院儿的一应吃食,慧能也自识得,忙停下问好。
慧能忙应了,谨慎收进袖中,郭婉又道:“至于那位披发结庐的,畴前如何回话,今儿还如何回。今后他再来,用不着问我,直接打发了便是。”
从那今后,郭夫人便伶仃开仗、独居一院,竟日悠落拓闲地,过得极安闲。
慧能亦自应下,眼睛却往陆朝香身上一扫
她方才一径打量陆朝香,便是挂记此事。又是小孩儿心性,闻声这等奇事,总想问个究竟。
“朝香,外头是谁?”话未了,院深处蓦地有人发问。
说着高低打量慧能两眼,嘴角撇了撇:“怎地也不穿洁净点儿?主子最讨厌人肮脏了。”
可这位畴前的郭孺子却不一样。
除别的,每逢年节,东宫亦常给郭夫人赏东西,光是那头一等的檀香便代价令媛,可见其人虽不在,宠嬖却未曾衰。
可谁想,这话音一落,陆朝香当下就变了脸。
而在他身后不远,则立着个穿玄青宽袍的披发男人。
言辞间竟是客气到了十二分,面上的笑几近是奉迎的。
陆朝香对这杨婶儿却似颇顾忌,见状并不敢先行,反拉着慧能避去道旁,满脸陪笑隧道:“还是您先走吧。”
“这就来。”那被她唤作陆姑姑的女子说道。
陆朝香面色不动,提起的心却往下放了放。
“给夫人存候。”慧能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郭婉的思路。
慧能忙加快脚步,行至老尼身边时,顺手便递畴昔几枚大钱。
美人儿尚未曾老,唯这笑容里的沧桑,抹不掉。
见她不像恼了的模样,陆朝香多了几分胆气,觑着她的面色陪笑:“到底也是今儿冒雨跑了一趟,如果空口口语地,却也不像。夫人看,要不要送点儿东西畴昔,也是一片情意?”
算算日子,那苦竹斋现身之时,恰是郭准五年刑满之日,时候上倒也真合得上。
此人恰是东宫大监李朝平,深得太子殿下信重,慧能与他见过几次,此时便以“公公”相称。
她在这皇觉寺中静修,至今已有十年。
“陆姑姑,我们就在这里分开么?”耳畔忽地传来慧能的声音,陆朝香立时回过神。
不过,若细看去便会发明,他撑伞的手肌肤白嫩,拇指上的玉扳指更是水光莹润,一看便知,此等下仆,必出自朱门。
陆朝香便随慧能出了门儿。
陆朝香不敢再担搁,上前一拉慧能:“你傻了,还不快谢了夫人?”
陆朝香心头打了个突,忙抬手向嘴上轻打了一记:“奴婢该死,胡言乱语,该打。”
而自领了这差事,慧能便觉着,这郭夫人一身的气度,委实了不得。
陆朝香正背对着郭婉向她呶嘴儿。
这位郭夫人,在她们皇觉寺里,那可真是响铛铛的人物。
陆朝香当上面色大变,忙低头:“奴婢不敢。”
“这事儿我可真是闻所未闻。”她口中说道,笑得非常随便,又有几分猎奇:“提及来,这圆静到底是跟谁乱嚼舌根儿呢?”
描得长长的一双翠眉,轻颦含笑间,恰是远山如黛,拢住春水般的眸。
那裙摆也不知是甚么料子裁的,轻滑软薄,落在青毡上,烟一重、雾一重,叠了再叠,裙缘下头还暴露几层素纱,蓬蓬地倒像云,略一行动,便“沙沙”作响。
那韩家也极乖觉,自那今后,年年都不短了往寺里送钱,少则一两千、多则七八千,将高低人等喂得足足的,那郭夫人更成了香饽饽,走到那里都有人凑趣,还不定能凑趣得上。
“哎哟我的夫人,好歹您也定个日子下来啊,也免得人又空跑一趟。”慧能尚未答言,陆朝香到底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这位杨婶儿,她但是一点儿不敢开罪的。
慧能便是少数几个荣幸儿中的一个。
光是这条裙子,怕就抵浅显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是,陆姑姑。”慧能隔门暴露奉迎的笑,收起伞,放下衣摆,抬手抹了把脸上残留的雨水,竭尽所能将本身饬划一些。
而这一睇一笑,便是这十年事月刻下的印记。
皇觉寺有规制,秋冬两季的衣裳隔年发,春夏两季则一年一发。昨日寒露,正赶上宫里送了新秋衣过来,丰富的粗棉布面料儿,里衬为松江白棉布,又软又暖,委实很合她的意,若一上身就弄脏了,不但她本身心疼,管事更会骂。
陆朝香心头凛了凛,面上却擎出老迈一个笑来,抢先笑语:“哟,这不是杨婶儿么?您这是打哪儿来呀?”
这位苦竹先生,便是山下“苦竹斋”的仆人。
见她鬼鬼祟祟往这厢瞧,陆朝香便抬手敲她脑门儿,口中嗔骂:“好你个小秃尼,看我何为?是不是方才那银子我没要你的,你不利落?”
陆朝香双手接了,倒是看也不看,回身便塞进慧妙手中,口中笑道:“夫人也忒小瞧奴婢了,奴婢眼皮子再浅,也不至于跟个小孩儿抢东西。”
那宽袍不详确布裁制,依大楚衣冠之制,这等服色,多为百姓穿戴。
见她急得额角冒汗,郭婉便搁下盛膏脂的玉盒儿,从镜子里扫她,目中漾着一点笑:“我都不急,你急甚么?要不……你替我去见一见?”
而它守望着的山寺,亦在那一程又一程的东风秋雨中,垂垂衰老、垂垂衰颓、垂垂空寂了它的天井。
这里便是浅显女尼的住处了,一水儿的泥坯大屋,一间挨着一间。
天然,待韩家的银子进了寺,她便再没吃过这苦,直是羡煞旁人。
那老尼眉花眼笑接过钱,将庙门拉开一条缝儿,装模作样地合什道:“不幸两位施主,淋了半天的雨。”
李朝平忙亦躬腰,客气隧道:“小师父有礼。”
娇媚的、风情的,却也是幽寂的、寒凉的。
此中,孝文皇后的泥像取坐姿,她身著华丽的皇后大衫,双目微垂,似正在细心聆听着甚么。
拉开妆台上的一只抽屉,她顺手抓了把碎银交予陆朝香:“赏你们的,拿去分罢。”
因而,一手拿钱、一手办事儿。
言下之意,谁也不见。
这一把碎银,少说也有一两,抵她三年的月钱呢。
她不放心慧能,总要亲目睹着东西送到了才行。
是的,皇觉寺,确切遭过“贼”。
慧能忙恭声应是,那厢陆朝香笑眯眯地接过帕子,又殷勤相询:“夫人,要不要找个匣子装起来?”
只是,那些老妃子、老宫嫔再有气度,也总有点阴沉森地,说句大不敬的话,委实是像鬼多过像人。
“哎哟”,慧能抬手捂脑门儿,那青衣女子单手掐腰,一脸地带笑不笑:“好你个小比丘,腿子倒长,十停里有九停都是你讨了这巧宗儿去。”
心头这般作想,她便往前看了看,可谁想方一昂首,前头拐角处便忽地转出一个灰衣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