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当下陈青先与浑家张氏商讨了一回,道:“媳妇如此性烈,必定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佳耦之间,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就是孩儿无命,也不断了我陈门后代。我两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适宜!
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多福,半子名多寿,莫非陈小官人病势另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
陈小官人肚里道:“本身十死九生之人,不是个悠长伉俪,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
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
当初十五岁上抱病,十六岁病凶,十九岁上退亲不允,二十一岁上做亲。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虽有三年以外,倒是驰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贵体,这也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曰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响,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妇。”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伉俪,苦乐同受。本日官人得病,便是奴家射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选良姻这话,再也休题。”
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了砒|霜。我主张要他杀,免得累你刻苦。现在己吃下一匝,必定无救。干脆得我尽醉而死。免得费了工夫。”说罢,又夺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夺酒壶在手,骨都都吃个罄尽。此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舆之司,两个做一对儿颠仆。时人有诗叹此事云:
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
多寿又怕污了老婆的被窝,和农而卧。
夜间灯下取出陈小官诗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吊颈自缢。
夙起夜眠,端的农不解带。
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以是一贯只是各被各枕,分头而睡。
农裳血臭脓腥,勤勤煎洗。
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家。
运蹇固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
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复习经史。到一十二岁落第,三十四岁落第。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平生功德,偏在这几年当中。
先生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跳得过。二十四到一十一,这一运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浆舵”马逢峭壁断缰绳,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敷道也!”小官人闻言,惨淡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道别而行。腹内深思,不觉泪下。
朱世远夜来刎灯之时,瞥见桌上一副柬帖,得空观搅。
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
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变动,皇天必不护佑。况女孩儿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管得他多日?倘然一个眼,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不知妈妈心下如何?”
雨云休想欢娱,光阴岂辞劳苦。
雁过也,总悲伤,倒是旧时了解。
老夫想来,此亦两便之事。令亲家处脱了干纪,获其隽誉。你贤佳耦又得人帮忙,公子迟早也有个著意之人看管,岂不美哉!”
身上东疼西痒,不时抚摩;
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非常。
签语云:
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瞥见母亲好茶好酒接待媒人,情知不为别件。
朱氏取了茶匝,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着,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讨些下酒。”把这句话道开了朱氏,揭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霜,向壶中一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下,转头一看,见丈夫手忙慌脚乱,做张做智,老迈迷惑,恐怕有些跷蹊。仓猝转来,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见酒色不佳,按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
向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陈青道:“三老休要讽刺。”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慌。“
唤娇妻驰名无实,怜美妇少乐多忧。
当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之诗,顿口无言。
向来命之理微,凡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
此际已是半夜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当中,恰像有人推醒,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浑家,说道:“刚才闻得女孩儿哭泣,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
当下心慌,尽平生之力,一脚把房门踢开,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吊颈高挂,就如走马普通,团团而转。
朱世远道:“小女儿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乎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
我儿也自想毕生之事,休得执迷!”
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样,心中固然迷惑,却不想到那话|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烫得滚热,取了一个小小杯儿,两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陈小官人道:“不消小杯,就是茶匝吃一两匝,到也利落。”
至期,笙箫鼓乐,娶过门来。街坊上传闻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消息传说道:“癞□□也有吃天鹅肉的日子。”
谁知他佳耦二人,肚里各自有个主张。
虽则媒人之口,不成尽信,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清楚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顿时撇了王家,许了孙家。
多福亦不解农。
守着窗儿,单独怎生得黑!
王三老道:“老夫本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
爹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
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净。
城隍庙签诗所谓“云开终见曰,福寿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佳耦惧往城隍庙烧香拜谢,朱氏将所聘银级布脑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挚盒,都来庆贸,吃了好几曰喜酒。
王三老就将柬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公子之诗。他非常性烈。公子若不依从,必定送了别性命,岂不成惜!”
至今子孙富强。这回书唤作《存亡伉俪》。
每常朱小组子伏侍丈夫先睡,本身灯下还做针指,直持公婆都睡了,方才寝息。
陈青道:“迟早便来答复。”
只是一件,佳耦曰司孝敬非常,夜里各被各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袁共枕之事。
朱小娘子自不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多少名医,用药全无服从。本日服了毒酒,不猜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收支了很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垂垂好了。比及将息安然,疮痂脱尽,还是头光面滑,肌细肤荣。
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
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我儿,你枕头肮脏了,我拿去与你拆洗。”又道:“被儿也肮脏了。”
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
当时取而观之,本来就是半子所写的诗句,前面又有一诗,认得女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节女也!为父母者,合法成全其美,岂能够非理强之!”
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承诺道:“随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
王三老道:“恰是。”
自古道:“功德不出门,恶事扬千里。”
只为两亲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便利。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很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难割难舍的意义。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闲常怕发痒,不吃酒。本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本日心上有些不利落,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
朱世远就迎住了,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现在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
朱世远吃这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
聪明男人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着意殷勒,经心伏侍。
多福道:“孩子儿一死,便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儿早去,也免得爹妈操心。比方当初未曾养不孩儿普通。”说罢,哀哀的哭之不已。
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难明?唯恐伤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悄悄偷泪。
恰是:三寸气在百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搪,本身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服毒二字,吃了一惊,一步做两步走。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着了个忙,叫起屈来。陈青走到,见酒壶内里还剩有砒|霜。
朱氏将本身枕头让与丈夫安设。
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
朱小娘子肚里又道:“丈夫恁般病体,血气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
清楚傅母官娇儿,只少开胸喂乳;
向来美眷说朱陈,一局棋抨缔好姻。
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常常痛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以是大师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该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大家资性分歧。
乎昔晓得一个双方,凡服砒|霜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射中有救,刚好左邻是个卖羊的屠户,赶紧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伉俪都到了。陈青佳耦自灌儿子,朱世远佳耦自灌女儿。两个幸亏灌下羊血,顿时呕吐,方才复苏。余毒在腹中,几自皮肤进裂,流血不己。调度月余,方才饮食仍旧。有这等异事!
浑家兀安闲女儿房里坐著,瞥见丈夫到来,仓猝摇手道:“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
想着:“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必然是难过。我死不打紧,不幸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现在又扳连他刻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仙颜,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他杀之念。顺道到生药铺上,赎了些□□,藏在身边。
次日,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不去勾搭儿子做事,把一团美意,看作不良之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暗射的发作了一场。
这句话就鼓吹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拉拢山养家的,抄了多少表号,到朱家议亲。
梧桐更兼细雨,到傍晚,点点滴滴,此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细详签意,前二句已是准了。
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早晨床,却与朱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订婚,希冀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生女,把产业户。谁知得此恶症,医治不痊。唯恐担搁了娘子毕生,两番甘心退亲。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结婚。
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垂垂复苏。
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必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毕生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
本日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便道:“这贾造是宅上何人?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先生道:“此造四岁交运,四岁至十一,童限不必提及,十四岁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该犯恶疾,半死不生。可曾见过么?”陈小官人道:“见过了。”
陈青已佑儿子心肯,答复了王三老,择卜谷旦,又送些服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
陈小官人也理睬得了几分,甚不过意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初。
寻寻觅觅,冷冷僻清,凄惨痛惨戚戚。
柳氏一头打寒噤,一头叫喊。约莫半个时候,垂垂魄返魂回,微微转气。
说的都是王谢富室,聘财丰厚。
自从抱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是闷人。闻得江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决死期远近。
朱世远终是男人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活结,用手去摩。
柳氏梦入耳得此言,如同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
是夜只要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
诗曰:
当夜多寿与母亲取讨枕被,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
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打动六合,以是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
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以后,非常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见得?
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心下允否?”
张氏欲得他两个共同雌雄,却又不好开言。
伯牛命短偏多寿,娇香女儿偏逐臭。
朱世远披衣而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排闼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不承诺。
又有刻薄的闲汉,编为标语四句:
走到人前,连本身爹娘都不认得。清楚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小我身。
再说陈青和朱世远今后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余而终。陈多寿官至金宪,朱氏多福,恩爱非常。生下一双后代,尽老百年。
言王三老道:“老夫曾说过,尽管拉拢,不管撒开。本日大郎所言,是仗义之事,老夫自当效力。”
有等笨拙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普通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予班、马斗胜。
病中只道欢娱少,身火线厚交谊深。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本身迳到城隍庙里去抽签。
自浑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忘我,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以是男人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
事有刚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来,刚好王三老在门道走过。
熬汤煎药,公然昧必亲尝;
陈青听得王三老练来,只认是退亲的话,仓猝驱逐问道:“三成本日来临,必然朱亲家处有言。”
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天子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超卓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
如此两年,公姑无不欢乐。
浑家道:“女孩儿好好的睡在房里,你却说大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
相爱相怜相殉死,干金难买两同心。
还是两端各睡。
做一包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枕头在床。明显要他佳耦二人共枕同袁,生儿度种的意义。
满地黄花堆积,蕉萃损,现在有谁[忄欠]摘。
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丈人。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陈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终非悠长之计。你伏事我多年,伉俪之情,己自过分。此恩料此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说这悲伤话儿?伉俪之司,说甚补报?”两个你对我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恰是:伉俪只说一分话,本日全抛一片心。
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
留女儿在家,恐有不测,甘心送来奉侍小官人。
这都是山川清秀,偶尔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师,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传播后代。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
多福看了诗句,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
本来陈多寿自抱病以后,自嫌丑恶,不甚出门。
陈青道:“今番退亲,出于小儿甘心,亲家那边料无别说。”
展开双眼,瞥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
朱世远伉俪两口,再三安慰不住,无可何如。
第十一卷苏小妹三难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