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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外篇》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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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用刑卷

作威作福者,或发乎瞻视之下;凶家害国者,或构乎萧墙以内。而欲以太昊之道,治偷薄之俗;以画一之歌,救鼎涌之乱,非识因革之随时,明损益之变通也。所谓刻舟以摸遗剑,叁天而射五步,掼犀兕之甲,以涉不测之渊;扲却寒之裘,以御郁隆之暑,踵之消弭,颐之搔背,其为愦愦,莫此之剧矣!

“今若自非谋反大逆,恶於君亲,及军临敌犯军法者,及手杀人者,以肉刑代其死,则亦足以惩示凶人。而刑者犹任坐役,能有所为,又不断其生类之道,而毕生残毁,百姓见之,莫不寒心,亦足使未犯者肃栗,以彰示将来,乃过於杀人。杀人,非不重也。然辜之三日,行埋弃之,不知者众,不见者多也。若夫肉刑者之为摽戒也多。

世人薄申韩之实事,嘉老庄之诞谈。但是为政莫能错刑,杀人者原其死,伤人者赦其罪,所谓土木半瓦胾,无救朝饥者也。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辽落迂阔,譬犹干将不成以缝线,巨象不成使鼠,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

“夫症瘕不除,而不修越人之术者,难图老彭之寿也。奸党实繁,而不严弹违之制者,未见其长世之福也。但当简於张之徒,任以法理世;选赵陈之属,季以案劾。明主留意於上,忠良尽诚於下,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雀,睹乱萌则若草雉田之芟芜秽。庆赏不谬加,而诛戮不失罪,则承平之轨不敷迪。令而不犯,可庶几废刑致治,未敢谓然也。”

“但抢先令而後诛,得情而勿喜,使伯氏无怨於失邑,虞芮知耻而无讼耳。若刁悍掩容,操绳而不惮,诱於含垢,莫蔓而不除,恃藏疾之大言,忘膏肓之近急,何异焦喉之渴切身,而遥指沧海於万里以外,滔天之水已及,而方造舟於长洲之林,安得免夸父之祸,脱沦水之害哉!

“善为政者,必先端此以率彼,治亲以整疏,不曲法以行意,必有罪而无赦。若石石昔之割爱以灭亲,晋文之忍情以斩颉。故仁者,为政之脂粉;刑者,御世之辔策;脂粉非体中之至急,而辔策斯须不成无也。肃恭少怠,则慢惰已至;严肃暂驰,则群邪生心。当怒不怒,奸臣为虎;当杀不杀,大贼乃发。水久坏河,山起天涯。寻木千丈,始於毫末;钻燧之火,勺水可灭;鹄卵未孚,指掌可縻。及其乘冲飚而燎巨野,奋六羽以凌朝霞,则虽智勇不能制也。

抱朴子曰:“曷为而不成哉!昔周用肉刑,积祀七百。汉氏废之,年代不如。至於改以鞭挞,大多死者。外有轻刑之名,内有杀人之实也。及於犯法,上不敷乃至死,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或遇赦令,则身无损;且髡其重生之发,挝其方愈之创,殊不敷以惩次死之罪。今除肉刑,则极刑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而次极刑不得不止於徒谪鞭杖,是轻重不得适也。又犯法者希而时有耳,至於杀之则恨重,而鞭之则恨轻,犯此者为多。今不消肉刑,是次死之罪,常不见治也。

抱朴子曰:莫不贵仁,而无能纯仁乃至治也;莫不贱刑,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或云:“明後御世,风向草偃。道洽化醇,安所用刑”余乃论之曰:“夫德教者,黼黻之祭服也;科罚者,捍刃之甲胄也。若德教治狡暴,犹以黼黻御剡锋也;以科罚施平世,是以甲升庙堂也。故仁者养物之器,刑者惩非之具,我欲利之,而彼欲害之,加仁无悛,非刑不止。刑为仁佐,於是可知也。

“盖三皇步而五常骤,霸王以来,载驰载骛。当其弊也,吏欺民巧,寇盗公行,髡钳不敷以惩无耻,族诛不能以禁觊觎。重目以广视,累耳以远听,抗烛以理滞事,焦心以息奸源,而犹市朝有呼嗟之音,边鄙有不闻之枉。

昔周用肉刑,刖足劓鼻。盟津之令,後至者斩,毕力奖惩,誓有孥戮。考其所为,未尽仁也。及其叔世,罔法玩文,人主苛虐,号令不出宇宙,礼乐挞伐,不复由己。群下力竞,还为长蛇。伐本塞源,毁冠裂冕。或沈之於汉,或流之一彘。失柄之败,由於不严也。

是以安於感深谷而严其法,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夫以其所畏,禁其所玩,峻而不犯,全民之术也。明治病之术者,杜未生之疾;达治乱之要者,遏将来之患。若乃以轻刑禁重罪,以薄法卫厚利,陈之滋章,而犯者弥多,有似穿阱以当路,非仁人之用怀也。

“八卦之作,穷理尽性,明罚用狱,著於《噬嗑》;系以徽纆,存乎《习坎》。然用刑其来尚矣。逮於轩辕,圣德尤高,而躬亲挞伐,至於百战,僵尸涿鹿,流血阪泉,犹不能使时无背叛,载戢兵戈。亦安能使百姓皆良,民不犯法而不治者,未之有也。唐虞之盛,象天用刑,窜殛放流,天下乃服。汉文玄默,比隆成康,犹断四百,鞭死者多。夫匠石不舍绳墨,故无不直之木。明主不废戮罚,故无陵迟之政也。

“且刑由刃也,巧人以自成,拙者以自伤,为治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能令慝伪不作,凶邪改志。若纲绝网紊,获咎於天,用刑失理,其危必速。亦犹水火者以是活人,亦以是杀人,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

故明君治难於其易,去恶於其微,不伐善以长乱,不操柯而踌躇焉。但是刑之为物,国之神器,君所自执,不成假人,犹长剑不成倒捉,巨鱼不成脱渊也。乃崇替之所由,安危之源本也。田常之夺齐,六卿之分晋,赵高之弑秦,王莽之篡汉,履霜逮冰,由来渐矣。或永叹於海滨,或拊心乎望夷,祸延宗祧,作戒将来者,由乎慕浮名於住古,忘实祸於当己也。”

抱朴子答曰:“《易》称“明罚敕法”,《书》有“哀矜折狱”。爵人於朝,刑人於市,有自来矣,岂从叔世!多仁则法不立,威寡则下侵上。夫法不立,则庶事汩矣;下侵上,则逆节明矣。至醇既浇於三代,大朴又散於秦汉,道衰於畴昔,俗薄乎当今,而欲结绳以整奸欺,不言以化奸刁,委辔策而乘奔马於险途,舍柁橹而泛虚舟以凌波,回旋以逐走盗,揖让以救灾火,斩晁错以却七国,舞兵戈以平赤眉,未见其可也!

秦之初兴,官人得才。卫鞅由余之徒,式法於内;白起王翦之伦,攻取於外。兼弱攻昧,取威定霸,吞噬四邻,咀嚼群雄,拓地攘戎,龙变龙视,实赖明赏必罚,以基帝业。降及杪季,骄於对劲,穷奢极泰。加上以威虐,筑城万里,离宫千余,锺鼓歌女,不徒而具。骊山之役,太半之赋,闾左之戍,坑儒之酷,北击猃狁,南征百越,暴兵百万,动数十年。天下有生离之哀,家户抱恨旷之叹。白骨成山,虚祭布野。徐福出而重号口兆之雠,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天下欲反,十室九空。其以是亡,岂由酷刑此为秦以严得之,非以严失之也。

或谓:“但是科罚果以是助教兴善,式曷轨忒也。若夫古之肉刑,亦可复与”

譬存玄胎息,呼吸吐纳,含景内视,熊经鸟伸者,长生之术也。然艰并且迟,为者鲜成,能得之者,万而一焉。病笃痛甚,身困命危,则不得不攻之以针石,治之以毒烈。若废和鹊之方,而慕松乔之道,则死者众矣。仁之为政,非为不美也。然黎庶巧伪,趋利忘义。若不齐之以威,纠之以刑,远羡羲农之风,则乱不成振,其祸深大。以杀止杀,岂乐之哉!

昔魏世数议此事,诸硕儒达学,洽通殷理者,咸谓宜复肉刑,而意异者驳之,皆分歧也。魏武帝亦觉得然。直以二陲未宾,远人不能统至理者,卒闻中国刖人肢体,割人耳鼻,便当望风谓为酷虐,故且权停,以须四方之并耳。通人扬子云亦觉得肉刑宜复也。但废之来久矣,坐而论道者,未觉得急耳。”

或人曰:“刑辟之兴,盖存叔世。立人之道,唯仁与义。我平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烹鲜之戒,不欲其烦。宽以爱人则得众,悦以令人则下附。故孟子以体仁为安,扬子云谓申韩为屠宰。夫繁策急辔,非造父之御;酷刑峻罚,非三五之道。故有虞手不批示,口不烦言,恭己南面,而治化雍熙矣。宓生政以率俗,操琴咏诗,身不下堂,而渔者宵肃矣。

“亡国非无令也,患於令烦而不可;败军非无禁也,患於禁设而不止。故众慝弥蔓,而下黩其上。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罚贵得获咎而不必酷也。鞭朴废於家,则僮仆怠惰;挞伐息於国,则群下不虔。爱待敬而不败,故制礼以崇之;德须威而久立,故作刑以肃之。班倕不委端方,故周遭不戾於物;明君不释法度,故机诈不肆其巧。唐虞其仁如天,而不原四罪;姬公友於兄弟,而不赦二叔。仲尼之诛正卯,汉武之杀外甥,垂泪惜法,盖不获已也。

“盖六合之道,不能纯仁,故青阳阐陶育之和,素秋厉肃杀之威,融电扇则枯瘁摅藻,白露凝则繁英残落。是以品物阜焉,岁功成焉。温而无寒,则爬动不蛰,根植冬荣。宽而无严,则奸宄并作,利器长守。故明赏以存正,必罚以闲邪。劝沮之器,莫此之要。观民设教,济其宽猛,使懦不成狎,刚不伤恩。五刑之罪,至於三千,是绳不成曲也;司寇行刑,君为不举,是法不成废也。绳曲,则奸回萌矣;法废,则祸乱滋矣。

“陋儒徒闻周以仁兴,秦以严亡,而未觉周以是得之不纯仁,而秦以是失之不独严也。

故诛一以振万,损少以成多,方之栉发,则所利者众;比於割疽,则所全者大。是以灸刺惨痛而不成止者,以痊病也;刑法凶丑而不成罢者,以救弊也。六军如林,一定皆勇。排锋陷火,情面所惮。然恬颜以劝之,则投命者鲜;断斩以威之,则莫不奋击。故役欢笑者,不及叱咤之速;用诱悦者,未若刑戮之齐。

若行其言,则当燔桎梏,堕囹圄,罢有司,灭刑书,铸兵戈,平城池,散府库,毁符节,撤关梁,掊衡量。胶离朱之目,塞子野之耳。泛然不系,反乎天牧;不训不营,相忘江湖。朝廷阒而若无人,民则至死不来往。可得而论,可贵而行也。

必能厚惠薄敛,救乏擢滞,举贤任才,劝穑省用,招携以礼,怀远以德,陶之以成均,治之以庠序。化上而兴善者,必若靡草之逐惊风;洗心而革面者,必若清波之涤轻尘。朝有德让之群後,野无犯礼之轨躅。圜土能够虚芜,楚革能够永格,何必奖惩可觉得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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