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要挟
宴是好宴,其间文人一席,武将一席,二者交集不甚较着。因恭维的人多,氛围天然也热络。容与身畔坐的大多是六部官员,偏巧挨着他的恰是礼部左侍郎项慎。
他不得意,非常慷慨风雅的和输者一起喝酒,世人见他华服之下,身材颀长修改,气度风韵卓然,却涓滴没有傲慢之态,反而虚怀若谷,一点架子不拿,措告别事更是夷易近人,不由大起好感。
容与挑了挑眉,“姓名可变,面庞亦可变。人事纷繁,林某记不大清了。你在此专为候我,有甚么指教?”
“不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未几。”陈阁老拈须,目光在权铛精美的眉眼间流连,“老夫素好释道,曾见金刚经上有一言,曰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敢问厂公,这四相皆为何解?”
顿了顿,他仰首道,“不管厂公记不记得小人,小人只求,厂公能将小人完整忘记。旧事不成追,前尘旧事皆可健忘,目下小人已是重头再来,望厂公宽宏,能够成全。”
和文人说话少不了打机锋,和武人则能够直来直去。有人仗着和他熟悉,上前相邀,不过是吃酒划拳那一套。容与不算精通,大抵晓得划拳行令的端方罢了。所幸这个游戏全然难不倒他,宿世身为理科生,他对数字特别敏感,加上本身反应又快,因而一来二去,竟也赢过那帮兵痞好几轮。
论阵仗委实不小,现在他出门身后跟着起码不下二十人,原是为沈徽担忧,未雨绸缪的对他叮咛,“你这会子树大招风,在宫里也就罢了,出门在外还是谨慎谨慎些,且现现在你是多么身份,该有的气度一样不能缺。”
杨楠被他呵叱得愣在当场,面上垂垂透暴露不甘、屈辱、耻辱、悔怨各种神采。容与看得齿冷,这就是饱读圣贤书的学子,为宦途发财,时令庄严十足能够放低。
杨楠被噎得窒了半晌,晓得拗不过这权势滔天的人,只得忍下气,冷声道,“前日一纸圣旨下,倒是将鄙人发去贵州府提刑按察司任佥事,敢问厂公一句,为何出尔反尔?莫非那日承诺鄙人之时,就已然存了棍骗戏弄之心?”
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少保府邸,这一日高朋满座,香车宝马云集,但是当身穿朱红色织金蟒袍,腰系素色玉带的司礼监掌印率众策马而至,还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哗,只是这喧哗并非流于大要,而是埋没于每个或正视、或窥视这位权珰之人的心底。
容与辩不过他,只好一一照办,从而后再不得独来独往的清闲安闲。这厢甫一上马,一旁参天老树后立时窜出一小我,身穿一袭青色官服,草草向他一拱手,“厂公大人一贯安好,鄙人岑槿特来拜见。”
陈阁老点头笑笑,深深看了他两眼,半晌收回目光,起手请他上马,眼望他端坐马背上笔挺修改的身姿渐行渐远,方冲着身后缓徐行出大门的人说,“此人非池中物,乃有大聪明。今后你在他面前休要妄言,举凡他主张的,你皆不要反对。”
容与想了半晌,微微一笑,试着答道,“我相曰自发得是;人相即人云亦云;寿者相为雅不成及;众生相称为俗不成耐。”
来人恰是礼部左侍郎项慎,只是他犹有不解,“一介权珰罢了,座师何用如此汲引?”
说完直起家,暴露染了寒霜一样的脸,容与明知他来做甚么,只微微点头,以官称唤他,“岑佥事有何贵干?”
容与摇点头,“我骗你甚么?又何曾承诺过你甚么?”
项慎听得眉峰一紧,不自发举目再望,可茫茫人海间,倒是早已寻不见那道清正苗条的身影。
杨楠似笑非笑,“指教二字岂敢当,只是小人有一事相求厂公。”
杨楠咬着唇,半日发狠道,“因为厂公欠小人和小人母亲,一个完整的嫡亲。”
容与摆首谦笑,“陈公谬赞,林某充其量沾了随和二字罢了。”
隔了几日,容与定下出发巡查海疆的日期,想着这一去又是数月,还该和方玉知会一声,顺道看看她迩来过得如何。
“必然必然。”项慎呵呵一笑,见提督寺人底子不接他的话,也不好再往下说,自去喝酒闲谈,撂下方才谈吐不提。
“你......”气急废弛的人倒吸一口气,这才惊觉本身当日太太轻信,不由愤恨得咬牙切齿,“厂公不是说过,会不计前嫌?”
杨楠双眸微微一亮,刹时又暗了下去,“厂公当真不记得了?小人暮年曾蒙厂公庇护,当时年幼性烈打动,多有获咎之处。只是当时节,小人另有着别的一个名字。”
半晌以后,寿星公亲身迎了出来,里头来宾见二人相携而入,也都站起家含笑拱手。
面前的莲花碗里盛的是御赐太白酒,项慎见他不过微微抿上一口,便有些没话找话的笑道,“素闻厂公不擅饮,看来此言不虚。厂公是端方君子,淡泊冲虚,想是不肯为杯中物失了风采。”
及至宴罢,容与再没瞥见杨楠的身影,陈阁老还是亲送他出府,一面笑道,“厂公和文臣可论道,和武将相处也能礼贤下士,如此谦雅安闲,怪不得能令万岁爷正视。”
杨楠被他一番指责说得脸上红白瓜代,容与见他气闷无言,也懒得理睬,绕过别人独自去了。
见容与不置可否,他低声笑了笑,“皇上虽未点透,亦足见对厂公才学赏识。只是我那门生,目下很有几分惶恐,说当日他不谨慎得窥天心,不免面露得色,刚好为厂公所见,恐是以让公曲解,觉得他是那等轻浮孟浪之人。过后考虑,愈发不安,乃至展转不能眠。不知厂公可否赐慎一个薄面,将此事翻畴昔不提了罢。”
容与轻声一笑,“你我既无前缘,何来嫌隙?岑佥书此话疑点颇多,我看毕竟是你多虑了。”
容与心中嘲笑,这言论造得不早不晚,更借端说出文章是为他所做,莫非杨楠还想拿这个威胁本身!
在外间逗留一刻,方转回至席上,沿途路过连廊,容与正四下闲看园中风景,忽见柱子背面转出一小我,一身直裰,头戴飘巾,向他拱手揖道,“厂公别来无恙,小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杨楠看了看权珰身后鲜衣怒马的侍卫番子,毫不粉饰的嘲笑了下,“厂公阵容过分显赫,下官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要就教。可否令随众先行退去,下官一介墨客,两袖空空,厂公大可不必忧心。”
他夙来行事给人留余地,可自有一股清刚之气,也不起火,只淡笑道,“令高徒怕是自误了,林某向来视恩科得选之才俊为国朝将来股肱,毫不存任何公允。且林某记性不大好,却不知何时何地与令高徒结下过缘分,待他日得闲,还请项大人引见一番。”
步子顿了顿,容与回眸,嘲笑不改,“务必二字用得令人不解,叨教为何我必然要答允?”
杨楠窒了窒,复恨恨道,“厂公公然放心要狭私抨击?”
陈阁老凝目再道,“那么佛曰,四相皆无,又作何解?”
容与一笑,“项大人过誉了,在坐皆是雅正之人,四殿二阁诸公俱在,林某岂敢托大忝称君子。”
这回并没多想,容与接口应他,“处大家间,既要懂人云亦云,也要会自发得是;既能和至雅者曲高和寡;也要能融入阡陌尘凡,做一个下里巴人。”
“厂公这话过谦,旁人不知,慎但是记得清清楚楚。”项慎摆摆手,笑着回想,“天授六年,厂公在礼部贡院前,好一番慷慨陈词,激昂指导,令众学子哑口无言,慎虽无缘得见,过后设想公当日风采,亦觉歆慕不已。”
待台上的戏唱过几巡,容与借解手离席。踱步来至外间,劈面的鼓噪尤胜内堂,放眼望去,公然见在席的大多为北司、五军都督府和五城兵马司中从戎之人。
那人抬开端,却恰是杨楠,两道目光非常税利,在容与脸上转了转,直看得民气头不甚舒畅。
“请厂公成全。”杨楠俄然咬牙道,转眼看看四下无人,狠狠心肠便欲跪地求恳,他这厢身子一矮,容与已知其意,猛地一提他双臂,叱道,“你是天子弟子,虽未正式拜官授印,也该晓得自重。”
容与扫了他一眼,应以一记意味不明的笑,“你所求之事,我心中稀有。归去等动静便是。”
话锋转过,他再道,“慎有一门生,为万岁爷亲点,列今科二甲第三。唱名之日,万岁曾揭示过一篇高论。那门生旁的到还罢了,便是记性甚佳。提及暮年曾有幸拜读过厂公文章,对遣词用句略有晓得。便对慎说了一个不便与外人言的猜想,倒是那文章原是出自厂公之手。”
容与好整以暇,看着对方眼底一点点生出焦炙愤激,还是淡淡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这话更教人不解,仿佛是岑佥事狭私威胁在前。所谓世法划一,叨教佥事读书济世的初志是甚么,为官入仕的目标又是甚么?寒窗十载,苦心孤诣,却本来存着挑三拣四之心。莫非是嫌官阶不敷,还是担忧升迁太慢?究竟是哪一条让你感觉不满?如另有自知之明以为才气不济,大可向朝廷请辞。如想要一蹴而就,那么可有考虑过你本日言行,对旁人难道太不公允?”
冷哼一声,容与当即拂袖而去,杨楠缓过神来,忙箭步窜上前,一面急道,“请厂公事必成全小人。”
这话听得情面不自禁地想笑,世上另有如此昏聩之人,竟然拿这个来勒迫他。倘若他真是他们口中奸佞小人,这类程度的威胁又有何用?
身先人确是再没了说辞,在踏进府门之前,容与回顾一顾,声音不高不低,撂下最后一句,“我从没欠过你甚么,对你和先令尊,林或人俯仰六合无愧于心。”
“既是读书人,当晓得事无不成对人言,”容与不睬会他的要求,言简意赅的说,“请讲。”
这一番旁敲侧击,不过是要本身帮他坦白住实在身份,容与语气冷酷,“林某的记性时好时不好,倘如有天,真的记起来了,不知是否该赔偿今番讲错?”
容与微微点头,看门见山,“林某和尊驾可曾见过,缘安在此等待?”
不必特别通禀,也不必递上名剌,门前早有人飞奔至内堂去请仆人陈阁老。
出西华门直奔宣武门外大街,一行人在府门前上马,容与回眸看一眼身后随众,除却西厂亲信更兼有几个天子近卫。
容与朝堂上世人行礼,一时厮见结束,内里好菜业已备齐,另有府内豢养的梨园,预备下戏牌,拟按寿星公和高朋的意义,开唱那咿咿呀呀的水磨腔。
陈阁老乜着他,哼笑一声,“他若只知人云亦云,自不敷惧,若只知自发得是,也不难参劾,最怕他晓得甚么时候该人云亦云,甚么时候又该自发得是。不管何种样人,他俱能有体例安抚,若不是他身份敏感,只怕世人都教他收拢了去。我冷瞧了半辈子,宦海上多少人都做不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