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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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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把一家长幼分头打收回门躲走今后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里拉了三次,头回拉下的是稠浆糊一样的黄色粪便,她不大在乎;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变成水似的稀屎了,不过色彩仍然是黄的,她仍心存一丝幸运;第三回跑茅房的时候间隔大大收缩,并且有刻不容缓的火急感受,她一边今后院疾走一边解裤带儿,尚未踩稳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声骤响,像孩子们用竹筒射出水箭的响声;她仓猝扭过甚一瞅,茅坑里的柴灰上落下一片绿色的稀屎。那一刻,她的内心嘎嘣一声响,面前潮起了一片黑雾。那一声爆响仿佛发端于胸腔,又仿佛来自于后背;像心脏突然爆裂,又像是脊梁骨折断了。她哀思地从茅坑边上站立起来,两只胳膊酸软得挽结不住裤带儿,转头又瞅一眼茅坑里落着绿头苍蝇的绿色稀屎,自言自语咕哝着:“没我了,这下没我了!”

仙草倒显得很平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今后,她便鉴定了本身走向灭亡的无可变动的结局,从最后的慌乱中很快沉寂下来,及至产生第一次呕吐,瞥见嘉轩闪进二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的身躯,反倒更加沉寂了。她取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像平常一样安静温润地号召出门返来的丈夫:“给你上面吧?”白嘉轩生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从天井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抽泣时会是甚么模样,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打动。白嘉轩只哭了一声就戛但是止,仰起脸像个孩子一样不幸地问:“啊呀天呀,你走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和顺地笑笑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模样好。”

鹿三第二天傍晚返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憨气地谩骂起来:“俩海兽一个也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器去了,说是还得半个月才气返来。灵灵连踪迹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清到哪达去咧!十有八九不在西安……你呀,你现在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记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张,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清澈的泪水:“我晓得,我见不着那俩娃咧!”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瞥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断根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大很响,像是呼喊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实在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处所背身躬腰扫地。鹿三觉得有甚么紧事,就扔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问:“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白嘉轩走路时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持续收回反响。及至走进天井,白嘉轩横过身一摆手说:“啥事啥事?现在另有啥大不了的事?请你喝茶,就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瞥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奇的神情蓦地败坏下来,明白了嘉轩大声说话大声咳嗽和减轻脚步走路的企图,是与运气抗争的义无返顾的气势。他不由地遭到传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盅,抿了一口就豪放地大喊小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端的端庄得很喀!没看出你另有这一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坐在石桌两边,相互递让,畅声说话,满是东拉西扯的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点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奉侍,实在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乎:“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特长的饭是夹老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鸹头,我也会。实在老鸹头又好吃又耐饥,做起来又费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每天吃老鸹头。”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走进白鹿村,脑海里回旋着一个个熟谙的面孔,这些面孔仅仅月余之前,还在村巷或者田头或者集市和他打号召嘘寒问暖,他们现在丢下父母撂下老婆后代进入阴界,既没有做到作为人子的孝道,也没有尽到作为人父的任务而情意未尽呀!他们的幽灵浪荡在村巷郊野集镇,寻觅那些体质衰弱的人作为替人……白嘉轩把百口人叫到母亲白赵氏的东屋,以不容置辩的强绝口气宣布说:“孝武,你跟你妈另有你屋里的到山里你舅家去,让孝义也跟着去。”他回过甚对白赵氏说:“妈,你引上俩孙子(孝文的孩子)到我大姐那儿去,阿谁书院静宁。”白赵氏说:“我跟阿谁书白痴没缘儿,我不去。”白嘉轩想到大姐过门前后母亲一向很正视姐夫朱先生,厥后垂垂有点烦了,也说不出烦的详细起因儿,只是一味地烦,因而就说:“那你就到城里二姐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山里去。归正……明天都得起家走!”孝武问:“爸,你咋办?你跟一家人进山去,我在屋看门守家。”白嘉轩冷冷地说:“你守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实施了全部家庭遁藏瘟神的流亡打算。独一违背白嘉轩打算的是老婆仙草,她不说为甚么,只是不走,因而就留下来。鹿三吆着牛车送白赵氏和孝文的两个娃子出了村庄西口,孝武领着弟弟孝义和老婆出了村庄的东口,仙草跟丈夫走回空寂的四合院说:“我咋能撂下你走呢?我比你还贵重吗?”白嘉轩凄然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仙草悄悄摇点头说:“如果这屋里非走一小我不成,只要走我好。”白嘉轩也摇点头说:“论起嘛,只要我是个废料,我走了好!怕是走谁不走谁由不得自个儿,也非论谁首要谁不首要。”仙草格森打了个暗斗,扬起手捂住嘉轩的嘴。俩人冷静谛视着,好久都不说一句话。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噌地一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清楚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草,内心非常惊奇,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如何会一骨碌坐起来呢?他腾不脱手去点灯,用心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嗓子说:“小娥嘛!黑娃阿谁烂脏媳妇嘛!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前胸一个血洞穴,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另有一个血洞穴。我正织布哩,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抚她说:“你身子虚了做恶梦哩!”随即摸到火靿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今后,仙草“噢”了一声就软软地颠仆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气发亮,拂晓时分,仙草咽了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不奉告。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安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如果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白嘉轩傍晚返来时,恰好瞅见仙草在天井台阶上伸着脖颈呕吐的景象。他一早出门到白鹿书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执意不肯出远门遁藏瘟疫,到距家不远的白鹿书院住一段光阴也好。书院处于前后摆布既不挨村也不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传闻有哪位编写县志的先生有两端或一头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诚心肠表示情愿采取弟妇来书院躲灾出亡,白嘉轩马不断蹄赶回白鹿村,筹办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门;不料,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白嘉轩佝偻着腰跷进二门时听到“哗哧”一声响,扬开端就瞅见一道呈弧形放射出来的绿汤,泛着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一道闪着鬼气妖氛的彩虹。他的脑筋里也嘎嘣响了一声,站在二门里的天井里木然不动,背抄在佝偻着的后腰上的双手垂吊下来。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受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之前,仿佛耳朵里还响着上房明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瞥见织布机上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摞着尚未剪下来的格子布,他仿佛感受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停放在脚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骇的孤单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本身脱手拉风箱了。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端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拌草撒料说:“三哥,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委,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过三槽草,白嘉轩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仙草的沉寂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一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安静地捉着剪刀,咔嚓咔嚓裁剪着本身的老衣,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这是春夏冬三季最简朴的打扮了。在这期间,她仍然一天三晌为丈夫和鹿三做饭,饭菜的花腔和味道变更频繁,使嘉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来。直到她连裹脚布也缝扎齐备,那是一个落日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线头,用牙齿咬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了然。她对着瞬息之间变得乌黑的天下叫了一声“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号召木工割制棺材,闻声叫声,便仓猝畴前院奔进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明她失明的眸子和肥胖的脸上蒙着一层荧荧的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里,对着那双完整失明却仍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一步,受不了也得咬着牙接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另有啥事要我办,除了摘星星我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一份心!”他说完今后,感遭到她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睛随即闭上,沉默好久祈求地说:“你把马驹跟灵灵叫返来让我看一眼……”嘉轩接着问:“还叫不叫咱娘返来?孝武呢?”仙草摇点头:“他们刚躲走,不叫了。孝文和灵灵,现在不知长成啥模样了?”白嘉轩说:“好!我让鹿三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苦衷,鹿三当即承诺鸡啼时就起家上县。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你到县上甭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骇怪,随即挑明说:“这两个违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槛儿,我再请他们返来?”鹿三张着嘴憋红了脸:“可娃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准他俩返来!”接着和缓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早晨你到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咥一顿,赶入夜返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仙草回绝喝药:“喝那啥也不顶,我不喝。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临死还喝苦汤苦汁。”白嘉轩无法叫来鹿三安慰。鹿三在衣衿上搓擦动手掌竟生机了:“你此人明显白白的嘛,咋着忽儿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连药也不喝!”仙草安静地瞅着鹿三诚恳憨气的神采,伸手端起碗咕嘟嘟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紫色药汁,刚放下药碗就哗啦一声吐到脚地上。鹿三立时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去,瘫坐在门槛上。白嘉轩抡起拳头砸下去,桌上的药碗哗啦一声飞散落地,鲜血从他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药汁汇合到一起。

白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褶里的泪水,拉仙草去镇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摆脱丈夫有劲的大手说:“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援救下了。这是老天爷收生哩,在灾害逃。你甭筹措抓药煎药的事了,你瞅空儿给我把枋钉起来。我跟你一场,带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够我的了。”说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围裙,到面瓮里挖面,又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给丈夫揉面做饭。白嘉轩吃惊地瞧着女人平静的行动,转过身走出街门找冷先生去了。他随即拎着一摞药包返来,在天井里支起三块砖头架上沙锅,几近趴在地上吹火拨柴。一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留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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