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下来。天明今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豢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调和畅达地响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粗笨的棉裤,仙草吃紧仓促颠着小脚走出去:“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洞穴,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镢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反对百姓反动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镢头如何在这里?”仙草说:“我不晓得。大抵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料嘛!”白嘉轩在吃早餐的时候向百口长幼严肃地宣布:“从今今后,谁也不准再提说她。全当她死了。”而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统统问及白灵的亲戚或朋友都只要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年共和国建立后,两位共产党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反动义士”的黄底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颤抖着斑白髯毛的嘴巴喃喃地说:“端的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灵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态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问城里很多反动的事。兆海的爷爷鹿泰恒纯粹是一种对付,言语和眉眼里对她的不屑和冷酷是明摆着的。她能谅解他也就不搁在心上。
想起鹿兆海她的表情特别镇静。兆海已经实施了要做反动甲士的志愿,围城结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百姓反动军里去了。他的热忱,他的纯真,他的聪明,特别是他的文明素养,很快遭到官长的正视,保荐他到河北省的一所军校去学习军事。兆海获得告诉今后就把她约到一家拍照馆门前:“你明白我约你到这儿来做甚么?”白灵脸上出现一层羞怯的红晕扭头率先走出来了。临行前,他从拍照馆取出俩人的合影赶到白灵二姑家来。她和他相互署名,不约而同地都给对方写下了“百姓反动胜利”的临别赠言。那是入冬后一个阴沉而酷寒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货作坊门外的台阶下,他回身拜别今后却又转过身来,蓦地伸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仿佛等候着这个行动却仍然惶恐失措。在那双健旺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里,她的惊骇慌乱迅即消逝,安然地把脸颊贴着阿谁披发着非常气味的胸脯。他松开搂抱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她感遭到他温热的嘴唇贴上她的眼睛随之吸吮起来,她不由地一阵痉挛双腿酥软;那温热的嘴唇贴着她的鼻侧缓缓爬动,她的心脏跟着也一阵紧似一阵地蹦荡起来;阿谁温热而奇特的嘴唇挪动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动,随之就狠恶地吮吻起来;她的身材难以自控地颤栗不止,俄然感到胸腔里收回一声轰响,就像在剧院里看着沉香挥斧劈开华山[1]的那一声巨响。她在经历了那一声内心轰鸣以后垂垂复苏过来,摆脱他的双臂,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了那枚雕饰着龙的铜元,塞进兆海的手心:“你带着好,甭忘我。”说罢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把火烧火烫的脸颊和他的脸偎贴在一起。他说:“我尝到了你的眼泪,是苦的涩的。”
白灵入夜定时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还没有安息,看来是专意等候她。白嘉轩晓得她的行迹仍然问:“你到谁家去了?”白灵说:“我先到子霖叔家厥后又到黉舍找兆鹏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没时候了。”母亲惊奇地问:“明天就走?你一年没返来,刚返来连一整天也呆不下?”白灵笑着向母亲赔情:“没体例呀!妈。反动情势紧急,同道们商定明晚开会。等胜利了我返来跟你住整整一个月。”白嘉轩忍着冲到喉咙口的火气沉着地发问:“你现时还读书不读书?”白灵说:“念呀,如何不念?”白嘉轩问:“你念了书今后做啥呀?”白灵说:“我喜好教书。反动胜利了我就做个先生,教书。”白嘉轩说:“你现在甭读书咧,回家来行不可?”“不可不可不可!”白灵不加思考一口回绝,“爸,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说这类话。”白嘉轩说:“那好,你现在睡觉去。”
白嘉轩方才停歇了四合院里产生的一场小小的内哄。内哄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其不料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面庞子久久不放,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破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心疼地斥骂着:“没知己的东西把老长幼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转头又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取脱手帕又密切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严肃地挺坐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乳房的表面,内心悸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发觉父亲的心机,环顾一圈屋里统统的人,对劲失色地宣布了一个动静,立时把屋子里密切的氛围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会的滋水籍的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读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褴褛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请愿,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群众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师正欢庆斗争胜利的光阴,县府里有人告密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世人炸了营,冲进县府从县长的桌屉里搜出了阿谁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阿谁黑名单就火了,说‘谁反对百姓反动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黑暗里窗户纸悄悄响了一下,甚么东西滚落到肩头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游移地吞嚼起来,两个半是麦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馍馍不经吃就完了,仿佛还能够再吃下两个。她感觉胳膊和双腿顿时充满了生机,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持续她的报告。白嘉轩咣当一声拉开上房西屋的门闩,站在天井里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镢头砸死你!”白灵对着门缝吼出于胡子的话:“谁反对百姓反动就把他踏倒!”
轧花机开转今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干到深夜,偶然鸡叫三遍今后又爬起来再干。房檐吊颈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柱儿,白嘉轩脱了棉袄棉裤只穿戴白衫单裤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黑娃把老衲人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仍然冷冷地对惶恐失措的儿子说:“他又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喊啥哩?”孝文遏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端的是天下大乱了!”白嘉轩愣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稳定的人还是稳定。”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花机就不慌稳定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用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他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裤穿起来……
她从这个与本身已经构成某种特别联络的门楼下走出来,绕过自家门楼到白鹿镇小黉舍找鹿兆鹏去了。这是作为反动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会晤。她又一次遏止不住冲动的情感向他论述了大闹滋水县的颠末,并且抱怨作为反动的带领人的鹿兆鹏如何能不参与?鹿兆鹏呵呵笑着默许了她的抱怨,没有向她申明本身实际上是那场斗争的策划构造者之一。她和他议论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共同点和分歧点,议论轰轰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群众反动高潮。她说:“反动顿时就要胜利了。一想到胜利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鹏也以必定的语气说:“没有甚么人能反对北伐军的进步,胜利指日可待。”
白灵很快复原了活泼的本性,在小厦屋里大声演讲大声唱歌,婆呀爸呀妈呀年老迈嫂三娃子牛犊另有干大你们听我讲吧!百姓党共产党带领百姓反动情势大好!北伐军节节胜利,天下无敌,北洋军阀反动当局保不住驾啦!百姓反动的胜利指日可待!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百姓反动胜利百姓反动胜利齐欢唱齐欢唱。妈吔快给我送俩馍来我饿了。
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返来一架轧花机,在堆放垫圈干土的土房里扎垒起一道隔墙,隔出一间机房来安装机器,几经调试,这架透着生铁蓝光的轧花机就响起畅达调和的哳哳哳的声音。白嘉轩下决计买回这架上海出的机器,主如果为了自家轧花便利,且不说每年轧花要花消一头牛犊的工价,单是把棉花用牛车送去拉回就太费心了。轧花机买回今后却起首接揽了轧花买卖,在没有主顾的间断光阴里抽暇儿给自家轧。他在轧花房的门口备下一把废旧的铁头木板锨,来人进入机房之前必须刮净鞋底的泥巴,棉花是洁净东西。他算计过,只要机器一冬不断,挣下的轧费钱和自家省下的轧费钱,便能够买回半个轧花机,两个夏季畴昔就会把这架轧花机赚返来了。“这是一个里外账,一里一外两面算。”白嘉轩对孝文说“,过日子就得如许策画,才气把日子过得浑全。”他不时到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停止诸如此类的点化教诲,以期他尽快具有作为这个四合院将来仆人所应有的心计和独立品德。而言传身教不成偏废,白嘉轩挺着腰杆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白嘉轩双肘搭在轧花机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广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健壮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乌黑的棉绒,玄色的绣着未剔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贱漏出来。踩踏着沉重的机器,白嘉轩的腰杆仍然挺直如椽,健壮的臀部跟着踏板的起落时儿撅起。孝文走进轧花房,神采慌乱地说:“校长领着先生门生满街上刷写大字。满墙上都是‘统统权力归农协’。‘农协’是弄啥哩?”白嘉轩持续往机口里扔着棉花团儿,头也不转地说:“这跟咱屁不相干吗!你该操心本身要办的事。”
白嘉轩涓滴也不思疑孝文惶恐失措从外边传到轧花机房里来的动静的实在性。每天从川原高低背着棉花包前来轧花的人,也带来了四周八方各个村落的动静,白嘉轩充分预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乱,同时也愈来愈果断地做好了应对的战略:处乱稳定。他不抢不偷,不嫖不赌,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人,百姓党也好,共产党也好,田福贤也好,鹿兆鹏和鹿黑娃也好,莫非连他如许端庄庄稼人的命也要革吗?他踩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更加自傲更加心底结壮。
第二天凌晨,白灵起来时发觉小厦屋的门板从外头反锁上了。她还将来得及呼喊,父亲从上房里屋背着双手走下台阶,走过天井在厦屋门前站住,对着门缝说:“王村你婆家已经托媒人来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灵嘴巴对着门缝吼:“王家要抬就来抬我的尸首!”白嘉轩已走到二门口,转过身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抬走。”
此次打仗给她留下如许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一节方才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名令人崇敬的大哥哥。
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家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逝在门外,回过甚制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读书就好好读书,甭跟着旁人疯疯颠癫乱跑。记着,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神采。”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神采,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建脑瓜子。”她利落地说着,俄然觉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白赵氏踮着小脚站在天井里斥问:“灵灵你疯了?”白吴氏仙草拿着俩馍馍走到厦屋门前,白嘉轩不失时机地赶到了,从仙草手里夺下馍说:“让她喊让她唱。她另有劲儿。”白灵从门缝里瞥见了院庭里产生的统统。她的腹腔里猫抓似的难受,接着口腔里开端发粘,终究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夏季暗澹的阳光从房檐上悄悄消逝,寒气和暗中一起覆盖了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