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典礼昌大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上供奉着时令生果,一盘沙果、一盘迟桃、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餜子。两支红蜡由白嘉轩点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叩首。孩子们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间的空位上,拥在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顺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退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首,最后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奠孔子的法度结束,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句话作为答辞:“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失职经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亲吼喊起来,他正要挎笼提镰去割青草,却听鹿三说:“把草镰和草笼撂下,掮上板凳上学去。”黑娃愣在院子里,仿佛不大甘心肠丢下笼和镰,说:“拿啥念哩?没有书,没有笔,也没有纸。”鹿三说:“你先坐到书院盘一盘你的野性子。笔咧纸咧书咧缓两天再买。你如果盘不下性子,还是窝不住的野鹁鸽,费钱买书买纸我就白撂钱了。”
黑娃捉着那支羊毫,拔下笔帽,紫红的笔头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红的外相。在山坡上割草记不清多少次撞见狐狸,有一次他蓦地甩脱手里的草镰,偏巧挂住了狐狸的后腿。那狐狸有一条火焰似的疏松的粗尾巴。他冒死追逐,却眼看着它从崖坎里一条狭缝中跑掉了。他老是惦记取那只狐狸的跛腿好了没好?现在,他俄然想到如果抓住那只狐狸,能栽多少羊毫呀!他的左手染着青草的绿汁,指头肚儿变成紫玄色,捏着光滑的笔杆和绵软的黄色仿纸总感觉怯怯的。徐先生出去,领着门生读书。黑娃没有书籍,就跟着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按预定的法度本该结束,院里走进了两位老夫,手里托着一只红色漆盘,盘里盘着两条红绸。俩老夫走上祭台,把一条红绸披到白嘉轩肩上,把另一条披到鹿子霖肩头。老者说:“这是民意。”
黑娃把一只独凳掮上肩膀,走进祠堂大门。徐先生穿戴褐色长袍背抄动手在院子里踱步,他瞥见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儿子的手说:“给先生施礼。”黑娃哈腰低头鞠躬时,肩上的凳子摔了下来,恰好砸了徐先生的脚背。鹿三顺手抽了黑娃一个抹脖子,骂道:“我把你这慌慌鬼……”徐先生忍着疼不在乎地说:“送出来。嘉轩给我说过了。”鹿三拉着儿子进入书院,找到马驹和骡驹的方桌,在一侧放下凳子。马驹把一摞仿纸,一根羊毫递给黑娃:“俺爸叫我给你。”鹿三竟然心头一热,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说:“黑娃你如果再不好好读书,我把你狗日……”
书院里坐的满是本村的娃娃,没有同窗间的陌生,只要对于读书糊口的新奇。三五天后,跟着新奇感的消逝,黑娃就感觉读书不再是幸事而是活享福。母亲几近每天早晨都要给他敲一次警钟:“黑娃,你如果不贪读书光贪耍,甭说对不住你大你妈,单是你白家叔叔的美意都……”黑娃不耐烦地说:“干脆还是叫我去割草。”……
傍晚,白嘉轩脱了插手书院开馆典礼时穿的青色长袍,连长袖衫和长裤也脱了,穿戴短袖衫和半截裤,一身清爽地走进了暮色四合的马号,晚餐前必须给牲口铡好青草。鹿三用独轮小推车从晒土场往牲口圈里推土垫圈,脸上眉毛上扑落着黄土尘屑,他见白嘉轩走来,忙扔下小推车揭起了铡刀。白嘉轩在铡墩前蹲下来,把青草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鹿三双手按着铡把,猫腰往下一压,“咔嚓”一声,被铡断的细草散落下来,铡刀刃上和铡口的铁皮上都染上一层青草的绿汁。“应当让娃娃去读书。”白嘉轩说。“那当然。读书是正路嘛!”鹿三说。“我说黑娃应当去读书。”白嘉轩说。“喔!你说的是黑娃?”鹿三说。“快擩草!甭只顾了说话部下停了擩草。”白嘉轩擩进青草说:“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学。给徐先生的五升麦子由我这儿灌。先生的饭也由我管了。桌子不消搬,跟马驹骡驹伙一张方桌,带上一个独凳儿就行了。”鹿三嘲笑说:“阿谁慌慌鬼!生就的庄稼坯子,念啥书哩!”“穷汉生状元,大族多纨挎。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白嘉轩笑着说,“今后黑娃真的把书念成了,弄个七品五品的,我也脸上光彩哩!”鹿三说:“黑娃上了学,谁来割草呢?”“你割我割,咱俩谁能腾脱手谁去割。先让黑娃去上学。”白嘉轩说,“秋后把坡上不成庄稼的‘和’字地种上苜蓿,来岁就不消割草了。”
常日在村庄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情,很快又在书院里重现,孩子们天然地围拢到猴王黑娃的四周。黑娃对这类崇拜已经没有兴趣并且失掉自傲,启事是他本身也崇拜起另一小我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塾堂的,他春秋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本身的寝室单个儿面授,已经是《中庸》了。他很随和,一双深眼睛上罩着很长很黑的眼睫毛,令人感到靠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这类深眼睛和长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爷鹿泰恒都是这类长条脸深眼窝长睫毛。鹿兆鹏自小在神禾村读书,黑娃可贵和他打仗,现在坐到相邻的两个方桌跟前,他就没法摆脱阿谁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内心将鹿兆鹏兄弟和白孝文兄弟停止比较,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令人感到亲热,乃至他们的父亲鹿子霖也令人感到亲热。鹿子霖常常在街巷里猛不防揪住黑娃头上的毛盖儿,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阿谁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这碎牛牛拔了去喂猫!”而白嘉轩大叔却永是一副凛然端庄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老是令人遐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晓得白家对自家好却老是怯惧,他每天凌晨和后晌割两笼青草,仓促背进白家马号倒在铡墩中间又仓促拜别,总怕瞥见白嘉轩那张神像似的脸。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着孝文孝武的脸还是遐想到庙里那尊神像中间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候筹办着接管别人叩拜的端庄相。孝文孝武读誊写仿很勤奋,人也很灵聪,背书流利得一个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述的大字满纸都被徐先生画上了红圈儿。黑娃已经取下一个高雅的学名叫鹿兆谦,名字是父亲求白嘉轩给取的。父亲说这娃儿野,又骚(玩皮),让他改改。白嘉轩说:“他养成了谦逊的操行,就不野也不骚了。谦谦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属兆字辈,就叫兆谦,叫起来也顺口着哩!”徐先生点名鹿兆谦背书时,黑娃竟然毫无反应,惹得娃子们哄然大笑。门生们仍然叫他黑娃,兆鹏也叫他黑娃,只要孝文孝武记着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唤必是兆谦。每听到孝文孝武称呼的兆谦,黑娃就感觉增加了一分对白家兄弟的恭敬,正像他惊骇白嘉轩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样。他终究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孤单,把本身的独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边去了。